荆橘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奉天逍遥】归不离 END

昨晚为了赶上活动(结果原来是我理解有误,今晚才截止),匆忙写了个尾巴,因为太匆忙了,所以就很粗糙,今晚临睡前终于把补完的部分填进去了,不过与我原本的想法还是有出入的,但这篇写的时间略长了,再拖再往深里写,字数又要爆了(本来就爆了,计划一万,写完一万七||||||),所以就这样吧。

这篇原是我自奉天逍遥退场后就一直想写的,我想写变成魂体的玉逍遥看着从他退场到奉天退场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然后两人一起离开;原先是打算让玉逍遥跟在奉天身边,看着非常君对奉天所做的一切,却又无能为力,后来真正下笔时,想法产生了变化,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其实我在文中埋下了不少伏笔,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bbbbb

感谢两位小萌友在我随口一说的脑洞时,两人同时勒令(并没有好吗)我写出来,于是这篇就从脑洞变成了文字……

捅刀太累,以后还是写点甜甜甜吧。

欢迎留言,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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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不离

 

 

 

阿公。

小童这一声叫得有些弱气,并未得到回应,于是他便抬起手,使劲儿拽住了老人的衣袖一角,又唤了一次:阿公!

老人这才低下头,望着孙儿稚嫩的小脸,每每看到稚儿天生多余之物,他就会想着:若是没有那脸上的胎记该多好,将来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的孙子呢,唉……

“肚子又饿了?不是才给你吃过烧鸡吗?”

“没有,我很饱啦!阿公,刚才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你看到了吗?”

他松开了手,仰起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方才所见奇景。

“是一颗很大很大很亮很亮的星星,唰——地一下,从那边——”短小却灵活的手臂在空中用力挥动,孩童总喜欢用身体来表达自己看到的事物,“掉下来噜!真好看啊,阿公,你看到了吗?”

听此一言,老人家缓缓抬起头,向着孙儿指示的方向望去,天际仍是无穷无尽的黯然,唯那点点星光是仅有的点缀,亦是暗夜中微弱却不灭的明灯。

他正欲回应,却忽感一丝无名凉意从天而降,皱纹满布的双眼微微眨动一瞬间,竟有什么落在了眼帘之上,突如其来的冰冷激得他不由自主又眨了下眼,就在这顷刻之间,漫天细雪如飞絮。

“阿公……下雪了……”小童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直到真实的冷意在口中蔓延开来,他重重抿起了嘴,忽地雀跃起来,蹦蹦跳跳指向他永不可能到达的天那一方,更多白色冰绒从上而降,落在他的脸上、落入他因兴奋而再度开启的口中。雪是那么白,夜是那么黑,黑夜降白雪,美自不胜收。

“可现在是六月啊!好奇怪哦,往年不都是冬天下雪吗?哈啾——”

出乎意料的凉飕飕让小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老人见状,拉起他就走,赶紧回家弄碗姜汤暖和暖和,可别染上风寒,明个儿还得带他去扫墓呢。

 

 

 

 

若非悲恸至极,岂会六月飞霜。

 

 

 

一千多年的记忆,纵然是片段,亦是相当漫长,随机出现的画面与天宙之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却又不尽一致。

相对于走马灯画面的苛刻吝啬又仓促,天宙之间会大方且耐心的呈现出一段完整的故事;然而在天宙之间看到的不过是他人之事,走马灯展示的却是自己的一生。

无数的时光碎片在将逝之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与最后弥留之际的残存意念相交相融,拧成了逝者在这个世间最后一缕念想。

玉逍遥已然坐了好一会儿了。

起初他站立着,略略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彷佛被异域术士施与了凝固法术的两人,可很快他就决定蹲下来,因为他意识到,这样只能看到自己的脸孔。

他的衣裳蓝白相间,正如他之名号,『天迹』,天之步,并天而行,又如他的名,『逍遥』,无拘束,悠然自得。他很喜欢这一身的打扮,只可惜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与天色差不多深沉的血浸之服,而他的脸色则像是抹了一层面粉,与当年偷偷溜进某家酒馆灶间,想跟着那做叉烧包最有名的师傅学习一番,结果弄得满脸面粉时,如出一辙。

那一幕自然也在走马灯回转时一掠而逝。

他蹲了下来,终于可以看清楚那张脸孔了,平静的让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睡着了的容颜。在那一串接一串的片段画面中,有着与此近乎相同的睡容,只是与那时不同,这回,这张脸泪痕醒目。

君奉天并未入睡,他微凉的面颊紧贴着逝者冰冷的额头,今生至此,有过悔有过恨,有过无数次难以自控的时刻,就像当年救不了玉箫,就像此刻,闭合的双眼泪流不止;大笑过后,他便如同丧失了身体那般,毫无感受,动与静,宛如前者被彻底抽离,徒留后者凝定神思。

玉逍遥看了一眼自己的肉身,眨眨眼,目光转回君奉天的脸上,心知已是魂魄状态,即便伸出手也摸不到师弟,就如同待在天宙之间的那六百年间,最初看到那些仅仅咫尺之遥便能改变结局的画面,他忍不住抬起了手,半晌后缓缓落下。

何谓无奈,何谓无能为力,正是当下。

蹲了片刻,他觉得腿有些酸,想来好笑,原来魂体也是会累的,那同人身肉体又有何分别?

……奉天看不到我,我也摸不到奉天。玉逍遥这样想道,他又站了起来,走到了俨然如石般的君奉天身旁,坐下之后,后背靠在了师弟的背上,好似久远的过去——他还不是『天迹』、奉天逍遥仍是云海仙门的『奉天逍遥』;也似不久前——『天迹』与『法儒』、师兄与师弟。

总之,都是他生前之事。

他感觉不到背后有人,仅凭目测,大概是靠在一起了,就当作是靠在一起了吧。

『奉天。』

玉逍遥唤了一声,自然是无人回应,若是对方应答亦或者叫着他的名字,那可就大事不妙甚至糟糕透顶了,终究他的希望是,师弟的今生能与自己天人永隔,奉天逍遥既然约定了来世依旧,那便来世再见吧。

何况君奉天仍肩负着拯救苍生这一使命,这也是玉逍遥未尽之愿。

虽是如此,可本是该两个人共同承担、并肩同行,他却先一步离开了这条艰难险阻的道路。玉逍遥不禁叹了口气,愧疚之情顿时化为言语,即使明了无论说什么皆是自言自语。

『我可不是开玩笑喔,若真有来世,就让我来补偿这一切。下辈子我养你,随便你吃多少都算我的。所以啊,奉天,你替师兄我在这个人世再多待会儿,替我多吃点叉烧包和烤香肠,记得要去买那家最好吃的烤鸡……偶尔买个肉粽犒劳小默云,毕竟我死了,以后就辛苦你们俩了,我知道你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只愿神州太平百姓安康,小默云也会做啦可他会抱怨,埋怨我丢下那么多事给他,我最后给他的那颗肉粽可填不饱肚子,所以就得麻烦你这个他最敬爱的二师兄替我好好安抚他啦。』

夜风袭来,带起了君奉天满头银丝,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他依然保持着那般模样,究竟有多久了呢,晚风不了,星空亦不知晓。他抱着另一个人冰冷透骨的身体多久,玉逍遥就靠在他的背后坐了多久。

『师弟啊,差不多了吧,夜深露重,你也该休息了,至于我的尸体,你把……』一句话尚未说完,玉逍遥终于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动静,他松了口气,转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那道背影一角,收回目光后便随着对方站起身来。

君奉天的背影一如既往,但,许是因为怀中那具身躯比活着时沉重了些,又或许是五斤的千日甘令他脚步不稳,他走得缓慢,一步步迈着,不似往日那般,一下子就拉开了与玉逍遥的距离。

玉逍遥站定原处,也与往日不同,并不着急追上,他凝视君奉天许久,直到那道他最为熟悉的背影愈来愈小,最后推开了小屋的门时,逝者之魂体才如梦初醒,拔开脚步。

『奉天,等我一下,等我一下啦。』

听不见他喊声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所反应呢。君奉天抱着玉逍遥的尸身走进屋内,而门就在亡魂即将随之进入时,蓦地关闭了,玉逍遥还来不及反应就穿越而过,刹那怔神旋即便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魂体是否还有五脏六腑,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正从生前时常叫嚣该填补东西的那个地方点滴浮上,经过有时会闷有时会疼的那一处时,他的笑容渐渐消散。

只见君奉天像是对待一个此刻正熟睡的人那般,先将尸身的中段放在了床榻上,然后是双腿,最后是头,彻底放下这具肉身后,他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还维持着摊开模样的双臂,冰冷的指尖缓缓收起,紧握成拳。

玉逍遥就站在君奉天的身边,看看他,看看床上的尸身。

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正对君奉天的位置,抬起头,恰好对上师弟投下的目光,心一惊,但立刻就明白那双眼睛真正看着什么。

『奉天、好师弟,师兄我不怕冷,怕热,所以你千万别和我躺一块儿……太不吉利了,我不想看到你。』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对劲,玉逍遥微一停顿,改口道:『不对,是不希望你能看到「我」,所以你干脆把我埋了,就埋在小玉的旁边,虽然我无法实现她的心愿,但是至少能陪着她了。』

话说、为何没有见着小玉?玉逍遥陷入了沉思之中。仙山一地他早就从天宙之间得知了,像小妹那般善良的女子,死后就该是去到仙山,也许正与玄尊山门口等待自己的到来?又或许,她早已投胎转世,享受了一世的幸福。

君奉天的动作拉回了玉逍遥的思绪,那只强而有力的手轻轻一挥,化出的柔光覆盖在那具肉身之上,光芒散尽的那一刻,那一身血衣重新变回了眠云仙衣,沾染上大量血迹的银丝亦同样回复原貌。

玉逍遥看上去,真的只是睡着了。

“玉逍遥。”他叫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的波动。“你先在此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君奉天向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纵使年轻时候张扬不羁,比起言说,他更倾向行动,甚至时而冲动行事,为此付出的代价,懊悔终生。

他失去了重要的人,师妹、父亲……他令自己重要之人同样失去了他们。有许多话,他已无法告知这个人了,但事,还能再做些。

倘若君奉天能看到此时站其身侧的玉逍遥,定会从他的脸上看到有些生气无奈又有些好奇难耐的趣味神情,亡者魂魄快步走到门前,习惯了醉逍遥在手,一时难改,才想挥动惊觉怀中空无一物,想来死后能给他一件衣服也算上苍仁厚。

『等等!奉天。』

玉逍遥眼见君奉天越走越近,一个跨步,再加几步,两人之间就拉开了距离,于是他连忙转身,再一次紧随其后,算是与他一前一后离开了小屋。

夜色深沉,地面上仍残留着先前莫名飘落的雪子,就在玉逍遥死后不久,从天而降。那时的君奉天对六月飞霜这异常现象全无反应,任由雪花沾上他被夜风吹得冰凉的面颊,反而是玉逍遥一副诧异模样,皱起白眉凝思片刻,恍然大悟。

『云鲸因我死去的噩耗惊醒了吗?鲸兄果然与我感情深刻。上回看到六月飘雪还是玄尊……』蓦然收口,玉逍遥握紧拳头,喉间一阵蠕动,低头看向闭眼似沉睡的君奉天。

不过这场颇有祭奠意味的雪下了半晌就停止了,满地残雪倒消散的极慢,直至君奉天将玉逍遥的尸身抱进屋内,一人一魂再度出现屋外,地上的雪花少了一些。

玉逍遥自然会好奇师弟究竟想做些什么,是回云海仙门向众人告知此事吗?……不,云鲸既得知,便意味着其他人业已知晓此事,但奉天也许并不晓得仙门可能已经获知消息。

『真回去仙门,歇息片晌也好,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和小默云解决各种事情。』

长吁短叹不是玉逍遥的脾气习惯,只是自言自语久了,免不了心中多生郁结。

『唉,我这个大师兄实在不像话。你们喊我一声师兄,我竟也没为你们做些什么,来世有缘再成同门,我发誓一定不会再向小默云借钱了,而且只要我有多余的钱,就请他吃饭。』

君奉天的脚步比方才沉稳了许多,他在玉箫的墓前停下了脚步,凝望着墓碑上的文字,少顷,转身离开。

从刚才去就与他一同站在亲妹墓前的魂体这才反应过来,想要赶上师弟的脚步急急而走。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几乎要走到君奉天身边了,身体居然撞上了什么,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玉逍遥睁大眼睛,看着君奉天的身影越发遥远,他看不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明明空无一物却挡下了脚步;眉峰一敛,他迈步二度向着那远去的背影走去,果然,这一次依然能感受到强大到难以抵抗的无形之力在前,任凭他换了各种姿势与角度,最终仍作无用功。

『什么情况?鬼打墙?!喂、我也是鬼耶,看在同类的份上,让我过去好不好?』

他伸出手,边喊边摸着这股无形之力形成的壁一路走着,企图试探这堵墙壁到底有多长,说不定很快就能摸到尽头,突破出去,再赶上奉天,与他一起回去云海仙门。

走了好一会儿,玉逍遥的模样从期待变为怨恨最终转化为失望,因为他意识到这是一面环形鬼打墙,总之他是被困在这小屋方圆百米之内了,绕了一圈回到原地,他干脆靠着这堵墙坐了下来,无数骂骂咧咧的话语脱口而出的时候,倒也没那么粗俗了。

非是直达仙山,也不让他离开这片土地,莫非这是某种惩罚吗?没有救下小妹、亲手伤害师尊……拯救不了永昼,更让奉天如此痛苦。

对了,两位好友,大漠苍鹰与非常君之死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还欠了师弟们那么多银两没偿还就死了。

玉逍遥愈想愈钻牛角尖,想着反正没人能看到自己,垂丧一些应无关系,何况他最亲爱最喜欢的师弟说过。

——因为我看到真正的你,并无笑容。

『奉天,你是想说我自欺欺人是吧。』

一抹苦涩占据了玉逍遥的心头。记起走马灯回转的画面中,确有诸多与他人嬉笑打闹的生前事,半是个性使然,另一半的故意为之正如君奉天所言。

数百年来,天宙之间都在向他讲述这个世间的美好与不幸,他曾无数次希望时光倒流,所见所谓美好之事发生在他与师弟、小妹的身上,而那些令人痛苦不堪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梦醒了,奉天小妹皆在身旁,一个嘲笑他就知道吃了睡醒了再吃,丝毫没有玄尊首徒的风范,赶紧放弃让人称呼他大师兄的妄想吧;另一个投来了嫌弃又无奈的眼神,指着一旁皱着小脸的离经质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又偷吃我买给离经的叉烧包了?!

『红尘滚滚,一曲哀愁的离歌,云海渺渺,刻画历史的心声……』

轻哼最熟悉的歌词,无需走马灯,点滴回忆便涌上心头,玉逍遥的表情不自觉柔和起来,他站起身来,来到玉箫的墓前,碑前还放着早些时候那三个杯子,杯中空空如也,天雪消散,乌云飘去,今晚是个月圆之夜,但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了。

月光照在碑旁东倒西歪的酒壶上,有一个酒壶摔得七零八落,碎片中仍有尚未流淌干净的酒水,倒映着明月,偶尔有风吹过,引来水面一阵微波,圆月随之破碎。

『小玉。』他伸出了手,按在了玉箫的墓碑上,果然摸不到。

——大哥,你可是答应我了,将来做我和二师兄的证婚人,如若反悔,就自动放弃与二师兄争夺天迹名号,还有要还清所欠同门师兄弟的债务,尤其是二师兄的,一笔笔账我都替他记着呢。

——……小玉!你整条胳膊就差直接搂住奉天了是不是?!还没嫁人就这样……

——不管,你已经答应我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奉天要是娶了你……

后面的话因玉箫面露凶色,玉逍遥只得苦着脸吞了回去。

他亲口应允妹妹之事,失约却不曾遭受惩罚,定是小妹心地善良之故。

一声短叹,玉逍遥固执地抚摸着妹妹的墓碑,有人无人,一些话,他都不会说出口。

只愿携手江湖,浪迹天地醉今朝。

这是奉天逍遥共同的心声,化为一句又一句的歌词,唱响天地。

『是大哥对不住你,无法履行答应你的事,等去到仙山,任你打骂,绝不还手。』

『对了,我们兄妹可以在仙山一起看奉天大展身手,看他如何与一页书、剑子等人联手,拳打八部众,脚踩邪神龙头,最后让整个神州大地人人都记住了君奉天这个名字。他可是我们云海仙门之光哪~』

单单提起师弟的名字,就让玉逍遥沮丧心减了大半,疑惑则加重了,毕竟君奉天也离开了近一个时辰,难道真是回转仙门了吗?

然他说的是:去去就回。

夜深人静,往往这个时刻,睡不着的人会觉得肚饿。

玉逍遥彷佛听到了从五脏庙中传来的咕噜声,而当下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全无一人。不死心的环视了周围之后,他的肩膀垂了下来。

实在是太气人了,为何一个魂体还会饿啊?!亏得他还跟奉天说,早就被喂饱了,现在是想怎样,拆他台、驳他面子吗?!

『可恶啊啊啊啊~~~!!臭老天爷你等着,看我到了仙山不吃掉半座山,我就跟你姓!』

此时此刻,能给他一只烧鸡、或者一串香肠、或者一笼叉烧包……最好都有,就心满意足了,说不定肚子得到满足,他就能看到仙山大门缓缓敞开,小妹与师尊就站在门的那一头等候自己。

再次响起的一声咕噜令玉逍遥确定了非是错觉,他揉了揉肚皮,万般无奈的吐槽自己必然是饿过了头,否则怎么可能产生幻觉,闻到了好多喜欢的味道。

稍等一下!

双眸一亮,饥肠辘辘的亡魂猛地转头,瞿然望向由远而近的那道身影,月光相随,犹如暗夜明灯,照进了玉逍遥悲愤、凄凉、饥饿的内心。

君奉天缓步前行,双手提着物什,一个看似约有一尺高的八边形竹盒,诱人香味由其中散发出而出,这正是玉逍遥心心念念的味道。

『香肠、叉烧包、鸡翅、烧!鸡!哈哈!』

他即刻起身,眉开眼笑,心头阴霾被这阵香味一扫而空,跑起来去迎接师弟,魂体立刻就撞上那堵无形之壁,又往后倒退几步才站稳。

君奉天与他擦肩而过,直直走向小屋。这一回,玉逍遥赶在了屋门闭合前,进入其中,第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的肉身。

一转眸,只见君奉天将那竹盒置于桌上,打开盒盖的一瞬间,浓郁的香味四散开来,玉逍遥用力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肚腹的抗议更为嚣张了,他走近了些,看着师弟将竹盒一层一层拿开。

第一层摆放着数根香肠,皮脆肉嫩,表面泛着诱人的油光。

第二层是满目的叉烧包,酥白表皮热气袅袅升腾,一看就是才出笼的。

第三层有鸡腿又有鸡翅,色泽深沉,只只肥大饱满,看起来就很好吃。

最后那一层是一只烧鸡。

玉逍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烧鸡,他怎可能会忘记这个味道,这是山下最有名、做的最好吃的那家烧鸡店的镇店之宝之一,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口味,恰恰也是君奉天不喜欢的口味。

那家烧鸡店的历史堪称悠久,不知传了几代人,「奉天逍遥」这四个字还不为人所知时,它就已经开在那里了,当玉逍遥再渡红尘后,偶尔会带着这一家另一味镇店之宝前去昊正五道。

『奉天。』

“玉逍遥。”

这一声着实惊到了玉逍遥,他遽然扭头,目露诧异,明明知晓魂体不可能有心一说,原本肉身左胸的位置却骤然一颤,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在察觉到君奉天没有对上眼神时,一口大气吐了出来。

“到达仙山之前,这些东西你就带在路上充饥。相信以你的食量,仙山终有一日恐会被你吃空,届时让你提早投胎转世,记得找一户不逊于玉门的世家,下一次,不要再把自己弄得那么落魄了。”

『奉天你不要把我说成猪精——』

“另外,你不用在仙山等我,有合适的人家,就投胎去吧。”

『不要,我就要在仙山等你,啊不对,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你才可以过来,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等着你。』

“我会找到你。”

“若有一日,我也投胎转世,全然不记得这一世的过往,我亦会寻找你。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什么人,我一定会找到你。”

“师兄。”

“我们是奉天逍遥,今生不变,来世依旧。”

『对,我们是奉天逍遥,今生不变,来世依旧。奉天,我也会去找你的,找到你……等等!』

玉逍遥愣在当场,欲述之言全数抛之脑后,唯有二字徘徊不去。

师兄。

奉天叫他师兄了。

这原以为会是多年后仙山相会,又或来世再相遇时,才能听到的称呼,意外的场合意外的时间听到如斯意外之言,玉逍遥仿佛被塞了一嘴的叉烧包,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个笨鸭……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怎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多叫几次。』玉逍遥笑着抱怨。

他对君奉天何其了解,知他心中早已认了「师兄」二字,只是不愿对其说出。向来如此。

说起来,倒也不是在乎这二字称呼,年少初识时,两人相看两相厌,常为了不足挂齿的小事一争高低,后来发生了不少事,使得彼此之间心意慢慢相通了起来,再来便是越来越多的小事、大事,「奉天逍遥」就此诞生。

玉逍遥怎会不明白,君奉天从来不愿叫他师兄的缘由不过是少年意气,而今原因不同却也不重要了。

『果真怀念以前的岁月,白日受玄尊训斥,罚我们打扫经阁,夜晚我俩偷偷溜出去练剑,以至第二日困乏得在堂上呼呼大睡,再次被骂被罚。』

少年时光,何其精彩潇洒,有志同道合者常伴身侧,与肩其高。愿何哉?何惧魔浪滔滔。云海一笑,神谕正法仗义,奉天逍遥,只愿携手江湖,浪迹天涯醉今朝。

君奉天将竹盒在桌上摊开,转身走向床上的尸身,冰冷的玉逍遥仍是面如冠玉,除去眉间那不易察觉的一丝哀愁与不舍,这人离去时心有无数遗憾,对亲人、对师尊、对同门、对世人……对他。

“玉逍遥,我明白你希望陪伴在玉箫身边,也知道你不会怪罪于我,但在事情结束之前,我只能这么做,请你原谅。”

这句话意义不明,一旁在侧的亡者之魂愣怔了一下,刹那便明白了君奉天的意思。

人虽死,体内邪气却不会因此消失,玄尊临终之前灌入他体内的圣气,恐怕会随着生命的陨落而渐渐无法压制那股许久之前就存在并且多次试图夺取这具肉身的邪气。

『奉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明知我都不会对你生气,所以不要跟我道歉啦。』

玉逍遥没有忍住那股想要揉开师弟紧锁的眉头的冲动,虚无的手指按在君奉天的眉间,有模有样地轻轻推动着,而君奉天却从他的指尖穿越而过,向外走去。

 

 

 

云徽子到来时,正逢棺材铺的人送来君奉天订购的棺材,质地上等、制作精美,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伙计一看,屋前竟还有一座坟,那座坟边已有空穴,然而,两个棺材,一个穴?

“大侠,需要我们帮忙再挖一个坑吗?”

他擅自理解成了还有一个空穴待挖,心头骚动起来,出发前老板交待过,买了这口棺材的人出手阔绰,一看就知道身份非凡,做事机灵点,就能多吃一碗饭。

君奉天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交予他,只说了一句“离开吧”,换得伙计一时呆愣,见那张端正严肃的脸孔不似玩笑,他赶紧连声道谢,收好银两,以眼神招呼同伴,速速离去。

棺材铺伙计的不解,正是玉逍遥的疑惑。

不难猜想,他的师弟下山除了买回那些食物,也是为了让人送来棺材。

可为何是两口棺材?另一口,难道——

玉逍遥喉头一滚,努力平复不安的情绪,就在此时,云徽子自高处徐徐降下,脚踏云雾,虽身不落地,心却沉沉降落地表,难以拾起。

云徽子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说不出『二师兄』这一称呼,更没有想过,有这么一日,世上再无能令他喊出『大师兄』这三字之人。

“云尊,你来了。”

『是啊,小默云你来了,我不在了,以后就靠你了,等解决了八部众和邪神,你有空就来看看奉天,陪他聊聊,记得带上香肠!你做得好了,我会去你梦里夸你。』

玉逍遥蹦哒到两人之间,脸孔凑近云徽子,左边看看右边瞧瞧,在确定了对方看不见自己之后,他无意识聚拢的眉头自然而然舒展开来;云徽子不论是岁数还是外貌都比他与君奉天年轻许多,然而因为两人各自的原因,最终令这个「有趣的小鬼」一人肩负起了一份巨大的责任。

但他的小默云做的很好,不愧是他和奉天都非常信任的小师弟。

“二师兄……”

云徽子轻声唤出这个称呼,眼底是一片寻不着边的沉静,可在那份平和之下,隐藏着的则是无边无际的沉痛。玉逍遥想着,当时跟老板纠缠一番,烧肉粽让他买一送一就好了。

“云尊,我有一事相求。”

君奉天说出的「相求」二字,着实让云徽子变了脸色,若不是尚未入世,双脚不允着地,他怎可能让憧憬又崇敬的二师兄抬目望向自己。于是,他将雾云又降了几厘,已臻极限,两人相对,看进彼此眼中,不同心绪。

“二师兄有何事需默云去办,直说便是,相求二字,默云承担不起。”

哼!

见他一副别扭着急的模样,已经来到君奉天身边的玉逍遥顿时不悦地嘀咕起来。

『换做是我说这句话,小默云你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吧,面对奉天就这样毕恭毕敬,回头见到玄尊,我一定要好好控诉你们这群眼里心里都没我这个大师兄的同门坏师弟们。』

活着的人自然是听不到一个人死人的抱怨了。

君奉天神色不改,眼底无限深邃。

“我希望你能将玉逍遥的肉身带回仙门,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妥善安葬。”

“为何?我记得那时……小师姐下葬时,大师兄说过,『小玉生前我不曾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待我死后,把我葬在她的身边,就让我陪着她。』”

玉逍遥记得这话。

他与君奉天两人一锹一锹挖出了一个大坑,又从山下的棺材铺里拉来了一个棺材,彼时还是少年人的云徽子在小屋中照顾哭个不停的小离经,直到那孩子哭累了睡着了才从屋内出来帮忙。

那时,君奉天一言不发,看着玉逍遥小心翼翼将玉箫抱进棺材中,云徽子在一旁紧握双拳,小声叫着「小师姐」。

玉逍遥还记得,自己在妹妹的墓前说过的另外一些话。

「虽然比起我这个兄长,小妹你想要的是我身边这位二师兄的陪伴,但我知道,你更不希望最喜欢二师兄这么早就去陪你,所以奉天,不要想着一个人报仇的事,玉箫之仇,就让我们一同从鬼麒主身上讨回来吧。」

是了,从那时起,奉天逍遥就失去了笑与泪,直至昨夜。

“玄尊手记《仙门秘史》——”

君奉天的话语拉回了玉逍遥的思绪,《仙门秘史》中记载的皆是身为三界之主的九天玄尊不为人知的一面,就连云海仙门现任掌门听罢也不免惊愕。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回事,杀死玄尊的凶手竟然是大师兄,难怪二师兄你一直试图阻止我们调查真相,原来如此。”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玉逍遥以为成了魂体,心境会随之改变,毕竟人都死了,再多懊悔亦无济于事。云徽子之言犹如一记重锤敲打在他不存在的心口上。他活着,他死了,都改变不了亲手弑师这个事实。

奉天……

听得见、听不了,有何不同。

“据手记记载,当年消灭冥霾邪滍时,该妖物体内的八岐邪气因此侵入玉逍遥的身体,恐怕这是天邪八部众的计划,想从仙门内部危害破坏。”

“二师兄的意思是——”云徽子顿时了然于心,心中不禁为两位师兄感慨愤然,若没有八岐邪神与天邪八部众,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在大师兄被关天堂之门、二师兄担当昊正五道法儒职位的数百年间,他何止一次假想过,小师姐与玄尊都活着,大师兄与二师兄,一人承接「天迹」之名,一人继承掌门之职,奉天逍遥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奉天逍遥,不惧滔滔魔浪,云海一笑,身负神谕正法,仗义行侠,江湖上始终流传着有关云海仙门两位仙侠的传说。

为了总有一日,两位师兄回归时,仙门能以他俩熟悉的模样迎接,云徽子在各方责难声中登上了掌门之位,尽心尽力,只为终有一日,师兄弟能相聚团圆,恢复往昔时光。

“天邪八部众得知玉逍遥身亡一事,必然会使尽一切手段抢夺他的身体,再无任何地方比仙门更适合保护他了。”

君奉天向着摆放在一旁的一口棺材送去了一道真气,使得它平稳地落在了空穴之中,他转身走向小屋,云徽子跟着进入;这回,玉逍遥不急于跟随,他看了看空穴中的棺材,再看了看另一口,方想入内,就与抱着他肉身的君奉天正面撞上了。

云徽子手提竹篮紧随其后的样子与数百年前毫无二致。

玉逍遥眼见师弟将他身躯抱入一口棺材里,小师弟右手挥动一记,竹篮就进了空穴中的那口棺材之中,又像是突然记起什么,只见云徽子从袖中摸出一物,乃是最后一次从玉逍遥那儿收到的烧肉粽。

『小默云你居然没舍得吃?!都是当掌门的人了,何必如此抠门。』

“大师兄,怕你在前往仙山的路上饿着,这颗烧肉粽我还给你,你若在天有灵,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就让正道别再枉死,邪道早日伏诛,神州大地安稳祥和,国安民泰。”

云徽子的声音干涩、微颤,还透露出了一丝无奈,他的背影映在玉逍遥的眼中,坚忍不摇。

『唉,当年一直让我欺负的小默云也有说出这种话的一天,身为大师兄,不知该说是欣慰还是惭愧。』

苦笑声中掺和着口中所言的这两种情绪,玉逍遥稍稍收拾了下心境,仍略有些郁卒的目光转向了另一方的君奉天。

那张侧脸比之年轻时凛然许多,却是与玄尊越发相似了;玉逍遥凑了过去,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临终前所见着的那抹笑容,痛苦、勉强,笑中有泪,却也是他这数百年来始终怀念的模样。

『奉天,我总是在为难你,而你总是让我予取予求。不过你既然说了「我们两人恢复了吗」,就记得多笑笑啊,对小默云对离经,他们是最关心最在乎你的人,所以不要将他们拒之千里之外啦。……虽然师兄我还挺高兴的。』玉逍遥摸了摸鼻子,那一丝丝的沾沾自喜拨开了他心上的阴霾,尤其一想到奉天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为他「送行」,嘴角就抑制不住上扬。

两张棺材板同时盖了起来,此刻正逢拂晓,一缕日光从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天边照射过来,明亮渐渐覆盖大地,黑暗之处愈来愈小。

已是亡者之魂的玉逍遥料想当光芒照在魂体上时,大概就是自己「真正」离开的时候了,在最后的最后,他的身边有奉天、有小默云,真是太好了,尽管小妹魂体不在此处,但坟墓亦可以当作是她的化身,这样,便是云海仙门的日常。

『好久没和你们一起看日出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君奉天的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升起的那轮旭日,心满意足。

“玉逍遥……”

后方传来他最为熟悉的声音,玉逍遥以轻嗯回应,潇洒一如他「天迹」之名。

『奉天,咱们说好了,来生再做师兄弟,下回你可得坦率点,别再别别扭扭不肯叫我大师兄了。

『那师兄我就先走一步,等你头发掉光,牙齿也咬不动香肠的那天,再来找我,不准提前,否则我真的会生气,别以为我不会生你气——』

“就拜托你了,云尊。”

『嗯,一切就拜托你和小默云了……嗯?嗯?!』

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玉逍遥猛然回头,用力眨了眨眼,不明就里,因此并未察觉到日光已经照遍他全身了。

君奉天的一只手按在了放有玉逍遥肉身的那副棺材上,他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云徽子张口欲言,然而还是没有说些什么。

“他生前心系苍生,一心以神州安稳、家园美满为己任,定不愿自己的身体在死后被邪恶利用,为害苦境。”

干脆烧了最省事——这个念头一瞬间在玉逍遥的脑海中闪过。

“我不想伤害他的肉身,唯有拜托你将他带回仙门,好好保护。”

二师兄……

“我明白了,大师兄就交予我,我会妥善安排。”

云徽子提手向着上方掷去一道金光,不多时,一条龙从天而降,化为人形,应龙无忌看见君奉天与他手边的棺材,一句「少主」喊出了口,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云尊。”

“应龙护法,劳烦你将大师兄的肉身带回云海仙门,我同你一起。”

应龙无忌哀叹一声,再度化身龙形,反而是那一边的君奉天竟无反应,直到云徽子轻唤一声「二师兄」,他才以指代掌轻拍两下后挪开了手,再用掌劲将棺材送到了龙背上。

“二师兄,待我安置妥当大师兄的肉身,再来寻你。……请你务必保重好自己,我想,这也是大师兄的心愿。”

『小默云啊!』玉逍遥恨不得冲过去抱住他,像过去那样,揉一揉他的头发,捏一捏他的面颊,什么云尊什么迹君,他的小默云就是小默云,『把我想说的话告诉了奉天,你果然是最乖的小默云。』

云徽子脚踏雾云,缓缓浮上。

耀日升空,飞龙在天,看在山下凡人的眼中,这可是一个好兆头,纷纷嚷嚷起来,让这本该清静的清晨一下便变得喧哗了。

玉逍遥屹然而立,他望着君奉天,君奉天望着天际,两人久久未动,脸上是截然一致的宁静。

“奉天,小默云和应龙护法已飞远。”

过了半晌,玉逍遥如此说道。他深知君奉天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是说,总比不说好,因为不说,这里便真成一片死寂了。

许久之后,君奉天才收回目光。

尘起尘落,一棺入土,灵魂为安,来世再逢。

棺材铺伙计送来的,还有静心挑选过的玉石制成的墓碑,碑上尚未刻字,非是疏忽遗忘,而是被交待只需原貌送来即可。

扶正墓碑,埋立于土堆之前。

正法宝剑自背上取下,紧握手中,君奉天聚精会神,落一剑划一笔,一笔一划在墓碑上篆刻下「玉逍遥之墓」这几字,再从小屋中取来笔墨。

这让玉逍遥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用神谕刻下小妹的名字,奉天则以正法刻下后两字,再由彼此涂描对方所刻之字。

一晃眼,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他与奉天分离的时间早已大大超越了在一起的时光。

君奉天描完最后那个字,时辰刚过一刻钟,山下的人们开市的开市,忙碌的忙碌,不时有各种各样的叫唤声、招呼声以及欢笑声传来,热闹的一天这才开始。

确有丝丝倦意攀上脑海,一夜甚至几夜未眠对得道先天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想来当年追捕鬼麒主之时,两人也时常数夜不眠不休,至多是轮流司夜,一人少少闭目养神片刻时辰,另一人就担当守卫,以免被邪人乘虚而入。

但此时的君奉天只觉眼皮越发沉重,有两样东西,他多年未曾与之接触,乃是眼泪与酒,眼眶流出的是咸涩,灌进口中的是辛辣,在他体内转了又转,唤来了无法抵抗的困倦感。

他凝望着那块亲手篆刻亲手描绘的墓碑,伸出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会,还是落下了,指腹轻柔抚弄光洁的表面,平静说道。

“玉逍遥,但愿你能来我梦中。”

折身,走回小屋。 

一个活着的人怎么可能看见一个死去的人,边点头边跟着自己进了屋内呢。

 

 

 

君奉天睡得很沉。

这对玉逍遥而言,是好事又非好事,师弟能好好睡个安稳觉,着实令他安心不少。

然而——哪里不对劲。

『奉天,你睡了十几个时辰,这都快酉时了还不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虚幻的手按在了真实的额头之上,什么都触摸不到感受不了,他不由得焦虑起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时不时穿门而出,希望有人能来,唤醒君奉天。

所幸,再过一刻钟,君奉天终于苏醒,睁开眼睛的瞬间,玉逍遥的烦躁不安随之烟消云散。

莫名就想起了那一日,奉天在玄尊陵寝内查阅手记,而他与小默云在外吃喝闲扯打发时光,小默云提到当年之事,玉逍遥头一回知晓,原来自己昏睡的半年,奉天并未离开仙门。

——二师兄临行前交待所有的师兄弟,不要告诉大师兄,他是等到你确定安然无恙才离开的。

云徽子的话犹在耳边,难怪有时会梦见奉天,一脸担忧自责地望着自己,原来并非梦境。

君奉天坐起身来,单手覆面,掌下闭合的双眼一阵酸胀,看来这一觉并无带走他的疲劳。

许是心伤现于体征,自入世以来,他遭逢的人与事,个个、件件,渐渐加重他的疲惫,看似身无伤实则痕在心;闭着眼,过往人事物反而历历在目,他曾经拥有的与尔后失去的,后者远远大于前者。

但。

“让苍生不再哭泣……”

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坚毅的嘴唇中泄出,此乃「奉天逍遥」最初的誓言,亦是两人共同的心声,君奉天撤下手掌,徐徐睁开的眼底,唯有坚定。

『奉天你醒了就好,真快把我吓坏了。』玉逍遥松了口气,左看看右瞧瞧,不见这屋子里有什么吃的,『……那一串香肠,你该留下的。』

待到意识彻底复苏,君奉天打来一盆水,稍作整理,来到了玉逍遥的墓碑前。

昨夜恍如一场梦,醒来认清真非幻。

梦有无数,唯一真实。

玉逍遥确确实实死在他的怀中。

“二师兄。”

云徽子从天而降,晚霞当空,美不胜收,当初总被九天玄尊训斥的云海仙门四位门徒,如今只剩两人,落日之光照在两座墓碑上,美则美矣,遗恨无限。

死去之人的魂魄立于活着之人的后方,君奉天的背影是他已成过去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幕风景,而总是在后方追逐两位师兄的云徽子,不知何时跟上了两人的脚步,并肩同行。

“……大师兄的个性,绝对无颜再见你,也无法接受杀师的事实,因为对他而言,与你之情更胜手足,玄尊更如亲父恩重……”

『没错,小默云你说的很对,对我来说,奉天与玄尊就是这般重要。』

“……最终,他必会羞愧而选择自尽,天迹至圣之名,也从此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终。”

『呸呸呸,小默云你也太看不起大师兄了,我会羞愧但我怎么可能自尽!』

玉逍遥纵有百般气急,当下除了虎脸跺脚,加之装模作样用力猛戳云徽子的眉心,他还能做甚,当个普普通通的鬼就是吃亏,要是个怨魂,凭借怨念之力,拿起不远处的小石块砸向这个胡说八道的小师弟教训一番绝不在话下。

“我明白他不是凶手,但我却查不出真相。”

君奉天一句话,消弭了玉逍遥半真半虚的怒气。

试问,谁能比他这位师弟更纠结更痛苦?杀人之人、被杀之人,皆是这世间最亲密重要的存在,正如玄尊误杀其母那般,君奉天该责怪谁又该怨恨谁呢?

跨不过这道坎的,是玉逍遥。

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当云徽子提及鬼族之人身亡,鬼魂皆会回归阎罗鬼域再造,一缕思绪在玉逍遥的脑中一闪而过,他差一点就忘了君奉天乃人鬼之子,说不定将来的某一日终老之后,奉天的灵魂会直接回到他母亲所在之地,再享曾经失去的天伦之乐。

『如此也好,也算得上是圆你一个美梦。』

失落之情溢于言表,数百年来,早已习惯了强颜欢笑,玉逍遥一时难改这习性,唇畔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世事无常,谁人能料,心愿终究是心愿,若是每一个心愿都能实现,这世间岂还会有遗恨。

“——除非,越骄子只是一名化体——”

“也就是说——”

“主体另有他人。”

接下来的这一番对话,彻底驱散了盘旋在玉逍遥心头那朵雨云,他看着君奉天踱来踱去,心中眉目已现,无名之火与绝望之情强压心上;失望全因自己,居然没有看穿真相,愤怒则是为了一个他如此信赖之人。

『人觉非常君』

“人觉非常君。”

云徽子、玉逍遥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

『好友非常君,竟然是你。』

一旦找到突破口,许多事情便能串联起来,不过玉逍遥还来不及细细思量,就听见一双陌生脚步声,由远至近,缓慢靠近,听起来一大一小,他一转头,果然见到了一对爷孙。

原来是奉天请来照顾此地之人。

玉逍遥虽知情却从未有缘与这位老人家见上一面,这一处百年前就托这一家族照料,老人家祖祖辈辈都照看着这个小屋与屋前的坟墓,只是数百年来,此地第一次多了一座坟。

玉逍遥的心思还在方才拨开云雾见明月之事上,忆起各种诡异与不解,若是与非常君关联起来,似乎慢慢有了答案,譬如说,越骄子是非常君的化体的话……那么那颗头就非是人觉了。

也就是说,非常君仍活着。

“奇怪,前面怎么天黑黑,好像要下雨了。”

稚儿好奇的问声不止引起了活人的注意,亡魂亦同样抬头望向小童所言方向。两人一魂同感有异。

『云鲸!』

如此遥远的距离居然还能听见云鲸的悲鸣,可见它受创之深,疼痛至极,更为让人忧心忡忡的是,正如云徽子所言,云鲸岛一旦自空中陨落,撞击大地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足可毁灭神州上半数生物。

此等严重事态,无人敢怠慢,可即便心急如焚,玉逍遥却是无能为力,无人能看见他的模样,无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位师弟急急离去,一人回转云海仙门,另一人疾速向着德风古道而去。

『奉天!等我一下!我同你一起——』

玉逍遥彻底忘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他离不开此处,于是当他匆忙而奔想要追上君奉天时,魂体重重地撞上早先阻止了他的那堵无形墙壁,心急火燎使得他应对不及,被回弹之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眼看着那两道光愈飞愈远,消失于眼界之外。

为何——为何会如此!

『既然不让我直入仙山那就让我去助奉天!』

玉逍遥朝着半空怒吼道,气急急气,他偏不信邪,站起来再冲撞一次,这回,反弹力将他摔得更远了,甚至有种魂体被撕裂的疼痛感。

紧握的拳头不住颤抖。作为人时,他尝尽了各种无奈,悲欢离合总在不经意间就到来了,伤得他措手不及,又不愿被人看到他那样的一面,于是便用娱乐众人的模样掩饰真我。

不想都成鬼了,依然无奈至极。究竟是何种原因令自己被束缚于此地。玉逍遥站起来,回身看向刻有他姓名的那块墓碑。

墓是死物,碑亦然,逝去生命的肉体自然也是死物,可魂该算是死还是活物?人死魂出,活人见不着魂体,魂魄触不到现物,明明咫尺之距却如天涯之遥。

瘫坐在地的玉逍遥保持着那般模样不动弹,他尚未到达绝望之境,然而屡次失败还是重挫了他,后方传来小童稚气未脱的声音,话语中略带一丝期待。

“阿公,恩公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

小童跟着君奉天化光而去的方向走了几步,短小的身体越过了仍旧坐在地上仰望那一方的玉逍遥,孩童小小的背影映在亡魂眼中,是足以遮挡住眼界的存在。

幼童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转过身,双手手指绞在了一起,在那张单纯的小脸上,竟有着成人一般的惆怅。

“可是爹娘也说过会回来,大哥也是,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们还会回来吗?”

老人一声悲叹,哀恸之情立显于眉间,他缓缓走向幼孙,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孙儿的头,小童之问,答案纵然是对这一家的过往滴点不晓的玉逍遥都了然于心了。

天灾、战火,亦或者是其他原因,失去了重要之人事物的人,比比皆是。

让苍生不再哭泣,让邪恶不再猖狂,让家园得到圆满,让正义永不消灭。

信守誓言,破灭奸邪,家族完满,笑遍神州。

奉天逍遥、绝无旁贷。

玉逍遥站了起来。

“阿公,那里黑压压的一片,真的好可怕。”

小童紧拽住爷爷的衣角,纯粹的孩童总能感应到更多,随着乌影逼近,本能使这孩子止不住颤抖起来,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大恩公是大英雄吗?”

“是啊,他可是很有名的人物,德风古道的法儒尊驾啊!”

“所以他会保护我们,是不是?”

『对,他是君奉天。』

立于爷孙俩身旁的玉逍遥同样伸出了手,拍了拍小童的肩膀,小童似有感应,竟转头寻视了一番。

『他是云海仙门最值得骄傲的仙门之光,也是我神毓逍遥最骄傲的师弟,只要是奉天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实现。』

小童只觉得肩头一阵暖意流过,不可思议地抚平了内心那阵不的骚动,安下心来,肚子则开始叫嚷起来了。

“阿公,我饿了,我要吃山下那家最好吃的烧鸡。”

“你喔,臭小子,就知道乱花恩公的银两。”

“走啦走啦!吃饱才有力气做事啊。我会把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

经不住孙儿的纠缠,老人牵着他的手,往山下走去。

蓦地,小童回头。

“阿公,那几个字怎么念?”

他指着那块新的墓碑。

 

 

二师兄……

云徽子微微睁眼,口念神咒,心绪却是极端不宁。

彷佛有什么不好之事,即将来临。

 

 

——只要有人需要我的力量,我就不能坐视,只要有人需要我的帮助,我就不能放弃,只要有人需要我站起,我就不能倒下。

——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在我的眼前牺牲。我不能倒下啊——”

君奉天再度站立起来,即将散尽的神皇之气象征着他就快走到生命的终点了,全神贯注之际,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恍惚之间出现的人影。

很快,他就能再见他们了。

玉逍遥,会生气吗?

这一次,会生气吧。

 

 

玉逍遥觉得这一生的颓丧都集中在自己死后了。

不论他用了多少种方法,用骂的用求的,甚至立誓只要能让他离开此地去到君奉天身边,来世只吃素菜绝不碰荤腥,倘若开荤,立刻上吐下泻,决不食言。

那堵墙壁,无动于衷。

最终,他靠在小妹的墓碑旁,垂下头,肩膀耷拉,毫无一丝先天人姿态。

天边黑影密布,就像是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却怎么都落不下来。他知道,因为君奉天正全力护守这片土地,不让黑暗降临于此。

本是「奉天逍遥」共同的誓言,本该是君奉天玉逍遥同生共死之举,他倒好,先走一步,留下那个人,独自坚守誓言,一肩承担重则。

『我还不能放弃,我……小妹,你在仙山能听到我声音的话,就替我同老天爷说几句美言,让我回个魂也好,附体他人也罢——』

『我还不想离开。』

离开这个世间,离开奉天。

——但你能做什么,你是那般无能为力。

他彷佛听见谁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你不想与他分离,所以你留了下来,留在了这片土地上,等待着他。

『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想让奉天看见我!』

他咬牙切齿地喃喃。

——都已经死了,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别忘了你们许下的诺言:奉天逍遥,只愿携手江湖,笑傲今朝。

『那是活着才有的事!我死了,奉天亦可以好好活下去。』

——「奉天逍遥,缺一不可,听到没有!咱们是奉天逍遥,这个江湖若没了君奉天,玉逍遥这三字还有何意义。」

『够了!』

玉逍遥大吼一声,驱赶脑海中那道每一句都说中他心思的声音。

然而他终于明了,为何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了,那是因为正如心声所言,他不想离开君奉天,即便是死后,也想待在他的身边。

这里是君奉天的归处,当有一日,师弟的生命之火熄灭,魂魄离体所见到的第一缕鬼魂,便是玉逍遥,当君奉天说出『玉逍遥』那三字,便是两人同往仙山之时。

奉天逍遥,携手仙山。

所以玉逍遥被自己的私念留在了此地。

“阿公,好好吃啊,吃得好饱喔。”

那爷孙俩,从山下回到了这里。

“你就知道吃,既然吃饱了,待会儿可要用心打扫啊。”

“我知道啦!阿公你看那里,金光闪闪,好漂亮啊,金色的光芒把黑色的东西冲散了耶。

“对喔……”

“那里不正是恩公前往的方向吗?他果然是大英雄,保护了我们。”

一老一少的对话在玉逍遥的耳畔回荡,他抬起头,只见德风古道方面的天空一阵华光,那是他所熟悉的光焰,是神皇之气的光芒。

光华消散殆尽的同时,盘古云鲸回到了九天之顶。

玉逍遥握紧的拳头强压在胸前,肉体已丧,心却比所有时候都要割裂开来。

他的眼角默默淌下一行清泪。

『玉逍遥。』

 

 

 

“阿公……我好像看见恩公了耶,是恩公回来了吗?”

“傻小子,恩公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玉逍遥。』

那人再唤一声。

玉逍遥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前方。

我会生气喔,别以为我不会对你生气——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奉天。』

『嗯。』

『你……你你你,我生气了,这回我真的生气了!』

『嗯。』

『我是真的生气了!』

『嗯。』

那人站定那处,不再向前,端正的脸上是真诚、真实的笑容,他突然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玉逍遥皱起了眉头,不过瞬间,又松开了。

他提起脚步追赶着那人。那人的脚步并不快,他却始终追不上。

『奉天,等我,等我一下!』

那人走到湖边,一艘船正停靠岸边。

他上了船,回身看向跑得气喘吁吁的玉逍遥。

『这回,我会等你。』

伸出的一只手,接住了另一只手。

 

 

归来归来,不离不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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