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橘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霹雳/龙剑】《江山》1~5 ……坑QAQ

反正是找文件,既然都翻到了就一起拿出来透透气好了,不过这篇坑了于我来说,首先是自责,然后才是可惜,我本身是出于想写一个以剑子为中心,龙剑为辅的巨长篇同人文的,结果写到目前所见阶段时,噗通一下纵身跳入了J禁AK无底深洞中=。=|||||||||,于是它↓↓↓就坑了TUT……我甚至连后头的各种剧情都想好了,那时就是脑子抽风一门心思只关注OOOO和×××去了,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写(AK同人除外,黑线),想想那时候如果没有入J圈的话,这篇到此时应该是已经完结了吧=_,=

总之,对于这篇文,我内心是充满了愧疚的OTZ。

不过从笔者的角度来说,我还是很喜欢下↓↓↓文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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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序※

这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世界,找不到一束明光,找不到一个出口,也找不到为人的一丝气息,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死一般回荡着的静寂。

他睁不开眼,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却有着自己的意识,感受得到自我的存在。

我是谁?

他的自我意思在发问,却得不到答案;他想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他想看看这个世界、想听听周遭的声音,却始终是一片死寂。

因为这股冲破黑暗的欲望太过强烈,所以——所以他试图——试图伸出了手……那应该是手,对他而言,那是自己的手。

手、手指、指尖。

想要感受,要触摸——要抓住。

那是一种他尚无法用『想法』来表达的『感觉』,虚弱、无力、迟钝、所谓『肢体』他正慢慢摸索。

好像、不知不觉做了一个『伸展』。

这个时候,他感到一股气息从远远的那方传来,那是从不曾感受过的暖意,即使只是微弱的,亦令他倍感舒心,在这个暗黑世界里,只要有一缕光,即是照亮整个世界的明灯。

他感受到那股暖意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靠近。

这时,他的指尖可以动了,眼皮也跳动了一下,嘴唇亦可以动作了。

『嗯?这是——』

耳畔是一个沈稳苍老的声音,这是他听到的第一个『声响』,也是他接触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啊……」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翠绿的河山,与蔚蓝的天空。

※第一章※【剑子仙迹】

白发的少年弯下了腰,拾起滚落在脚畔的馒头。

本该是白花花的高粱馒头,却沾上了尘与土,指腹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与坚硬,他看着拾起馒头又将馒头置于掌心的手,指尖上有一些土色、有一些白色。

从远处跑来了一个孩童。

「哥哥,把馒头还我吧。」

孩童眨了眨眼,又小又瘦的脸上尽是哀求的神情,再看他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都有好几个补丁了。

在这寒冷的季节,这孩子只穿一件短衫,连棉袄都没有穿上,少年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哆嗦。

「这馒头脏了。」

少年看了眼手中的馒头,又硬又脏,即使是豁达如他亦无法入口,更何况是眼前这一幼童呢?

「没关系、没关系的,还给我吧,哥哥,还给我吧。」

孩童见他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一时急了,小小的手蓦地抓上那雪白的长袖,烙下一个灰蒙滓秽的掌印,不过他似乎没有察觉,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少年的衣袖。

少年将馒头握在手心里,手指无意识地有一些微小地动作,他垂目望着还不及自己一半高的幼童,望着他满脸的泪水,望着他那紧握自己长袖的肮脏小手。

突然,白发少年蹲下并不强壮的身子,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扳开孩童紧握成拳的小手,同时将自己手中的馒头放在了他的掌心。

「还给你。」

当话语随着一缕冬日白雾从少年的口中吐出的那刻,他的唇畔缓缓绽开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淡薄的微笑,只是脸上肌理的微微牵动,但在冰天雪地之中,对一个孩子而言却是一种温暖。

「谢谢、谢谢哥哥。」

孩童深深一鞠躬,随即一转身便带着颤抖跑开了,雪地上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那方。

望着孩童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风雪迷烟中,白衣少年却还蹲在地上,似乎若有所思。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近了,他才缓缓站了起来,一双与风雪同样冰冷的手拍拍衣上的积雪,回身道:「师尊。」

老者并未作声,而是弯下腰,随手抓起了一把地上的雪,旋即放入了徒弟的手中。

「徒儿,你可知,在你手中是何物?」

「雪。」

「雪是什么感觉。」老者又问。

「冰冷彻骨。」

「那么,高高在上的又是什么。」老者第三问指着万里无云的碧空。

「日阳。」

老者听罢,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少年随着老者的目光,望着地上那排脚印,映在两人眼中的雪,白的发亮。

「孩子,记住了,这就是人世的冷与暖,总有一天,你会尝尽一切。」

『那么,我选择不入世,静静修道便好。』

『迟早有一日,你会遇见令你不得不入世之人。修道,不过是修身养性,豁然处事才是正解。』

在少年的名字之中,有一个『剑』字,有一个『仙』字。老者为他取名:剑子仙迹。

剑,是一种武器,两面有刃,可谓杀人之利器。

老者希望少年能成为一把无刃之剑;人心虽为万恶根源,但仍有余地可挽回可救赦,杀生斩业只是一种手段,并不能改变现世。

仙,人依山而居,入深山,于是成仙,说到底仙是人所变,所以神仙是人,心境归于零、化成虚无的一个人。

老者知晓徒儿将有一段非常漫长的路要走,从他诞生的那天起,天地玄黄便照耀在这颗与众不同的星子之上,浩瀚宇宙,他注定有着不同他人的星途。

在未知的将来,各种各样的相遇、相知、各种各样的人事物都将对他的徒儿带来各种各样的影响。彼时,剑子将独立面对,将做出不同的选择。

那是【剑子仙迹】注定的命途,也是他人生的一个又一个脚印。

这个夜晚,老者坐在无边的星空下,抬头仰望天上众多繁星,点点皆是星途。

「师尊。」

这时,年少的徒儿从草屋里走了出来。他的手中捧着老人最喜欢的香酒,那是一种用春季绽放的百种花的花瓣泡制的酒,少年曾听老人说过,那是他最好的友人赠与他的礼物,老人十分喜爱,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尝上一口。

「啊……过来过来,坐在为师的身旁。」

老人对着白衣白发的少年招招手。

少年点头的同时缓步走了过去,他放下了酒,好奇的仰起头,与星空同样深邃的黑眸中闪烁着点点亮光。

「师尊,您在看什么?」

「唔……剑子吾徒,你看天上密布的繁星,看得出这一刻的星子与前一刻有何变化?」老人拿起少年放置在一旁的酒壶,先是用鼻子闻了闻,随后才露出不舍的神情,最终没有饮下,「好酒……还是留到最后吧。」

少年收回了目光,偏过头,看着老人将酒壶收入怀中,脑中思考着那道问题的同时竟也思量起了老人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自语。

老人见徒儿神情凝重,突然发笑道:「吾的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

「非也。」

少年摇着头,决定暂时撇开多余的庸人之恼。

他又一次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天之彼岸,落入眼中的星子数不胜数。

夜空本该是漆黑一片了无生趣,但在这些数不清的星子的点缀下竟显得异样妖娆璀璨,少年一时看入了迷,神情恍惚起来。

「星子也许有所改变,但凭现在的我却看不出。只是——只是有几颗异常闪亮,让人无法忽视。」

他始终抬着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星空。

他并没有刻意找寻某颗星星,可始终有一颗星子吸引着他的目光。那是一颗散发着圣洁光芒的小小星子,闪亮而清晰,就像是一盏照人前路的明灯。

剑子凝望着那颗星子,久久不愿回神。

「真是坦率的孩子。」

老者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剑子柔顺的白发,接着他举起手,手指向天空的某一处,那儿有一颗毫不起眼的星星,既微小又黯淡;然而,它却被一群星星包围着,那情景颇为有趣。

「看到了吗,它就是主宰你命运的星子。也许现在的你还无法看出它究竟有着怎样的变化,但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星途是何等的艰辛而又漫长,在你周围的那些星子们,会给你带来好运,也会给你带来灾难。」

老人的声音,像是琴弦的尾音,轻轻拨动一下之后,便会传来回荡甚久的余音,缓缓地、长长地,别有一番滋味,有些哀伤,有些无奈。

「师尊。」

少年突然出声,打断了老者的话。

他收回目光,清澈的眼眸直视着神情黯然的老人。

「我对将来的事即使有兴趣,也不想以这样的形式了解它们。星途既已注定,那么我会遵循。但……」少年微微垂下了眼眸,老人凝视着他的脸。

下一瞬间,坚定的眼神、坚定的神情已出现在那张年少严肃的脸上。

「倘若既定的星途会造成无力挽回的痛苦,那——唯有逆天。」

「……」是吗?原来如此。

老人不言不语,不做任何表态,只是再度抬头,在夜空中找寻着什么。半晌过后,他终于收回目光,眼神中流露出一些淡淡的光芒,似笑非笑,难以捉摸。

「宇宙星芒皆有其命格与轮回,既为繁星中的一颗星子,你的命运便与那注定与之相遇的星子息息相关。」

少年十分聪慧,对于老人的教诲他始终牢记心上。

「徒儿明白,人与人免不了相遇。我亦有『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修道是为了磨炼自己的心性,也使得自己更加豁然开朗,『剑子仙迹』会耐心的等待,下一刻、明日、将来会发生什么,遇见哪些人,他会慢慢的、很有耐心的走过每一步,度过每一日。

「嗯~收了你这个徒儿,吾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老人微笑着将少年搂进自己的怀中,让他的额头轻轻的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将来,这个孩子的双肩将承担起更重的担子,在那一天来到之前,让他慢慢的养精蓄锐吧。

微凉的夜风悄悄地吹过这对师徒的身旁,带走了两人的疲倦,夜色犹如温柔的棉被轻轻地覆盖在两人身上,这一夜,即将过去,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山里的冬天总是过得很慢,白的发亮的雪大片大片的从苍白无云的空中飘落,落在山间的小路上,落在冬日的大树上,落在草屋的屋顶上,落在少年同样雪白的发间。

他穿着白色长袍,手中握着老人一早就丢给他的扫帚,被交待说:门前积雪若不好好清理,可是会给山间的小生命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哪。

少年记着老人的话,开始细心的扫除草屋前的积雪。

积雪很厚,既白又亮,有时候从某个角度望着这片雪地,他会觉得异常刺眼;有时候却会觉得,这雪很美。

剑子握着扫帚长长的柄,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已经扫去了门前大量的积雪,但显然这还不够,通往山下的那条路依旧是一片苍白,如果不将路上的积雪扫除干净,那么这个冬天,他与老者将无法下山,只能在草屋度过了。

「呼。」

少年悠悠吐出一口气,瞬间就化成了迷雾,蜿蜒上升,一瞬间又消失在冰冷彻骨的寒风中。他看着那长长的一条路,早该是他熟悉的山间,此刻却被白色覆盖,找不出曾经行走的痕迹。

几乎与这片白色融为一体的雪白长袍一角、衣袖在风中缓缓飘扬,与同样被风吹起的白发遥相呼应。少年默默地扫着雪,越走越远,最后在道路旁的一座土地公庙前停下了脚步。

这座土地公庙不知是何人在何时所建,剑子只知晓它的存在已相当长远,土地公像早已退色,处处布满了风吹雨打的痕迹。

少年蹲下身,放下手中的扫帚,手掌轻轻地抹去石像上的积雪,积雪并不厚实,轻拍几下之后石像便露出了原本的面貌,看来早先的风儿早已惠顾,吹落了一地的亮白。

石像的面貌和善,看起来不像是一位老先生,反而有看似老太的错觉。

少年仔细端详了几下,拿起一旁的扫帚站起身来,继续前行。

这是他熟悉的山间小路,不论是是春是冬,都充斥着他所熟稔的气息,老人总喜欢带着他在山间走动,即使是早已看过千万遍的风景,亦不觉得乏味。

剑子扫着路边的雪白,沿路上只见几只机灵的白兔跳来跳去,蹲在一旁静静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它们不作任何动静,只是悄悄望着他,鲜红的眼珠透露出一丝谨慎、一丝好奇。小小的生命许是在思考这人究竟是在做什么,又或许,它们是在习惯他的气息。

然,少年并没有回望这几只小生命,看来它们是才闯入这座山林的新居民,所以才对自己这般警戒,不过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同其它小生命一样,该与草屋内的师徒二人亲热起来了吧。

少年继续扫着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步步皆是充满生命力的足迹。他一直扫到了近山脚,这才决定停下脚步,暂缓休息片刻,此时风雪又起,渐渐的覆盖了少年扫过的路间,一眼望去又是一篇苍白。

冰冷的色泽,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不知何时天色已过晌午,少年仰起头,入目的阳光竟还比不上雪地反射的刺目,他收回心绪,深吸一口气,再长长的吐出,顿时眼前又是一片苍茫,薄薄的雾气迷糊的视线,却无法迷茫少年的心。

此时,一旁的小兔们跳了几下,凑近了几步距离,似乎是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之心。

少年仍不为所动,他无意惊讶到它们,更无意打扰这片山林的安宁。

兔儿们再次靠近了些许,殷红的眼珠中警戒逐渐淡下,反倒是好奇之光越见旺盛。又过了半刻,几只兔儿终于跳到了少年的面前,其中一只甚至跳到了他的脚边。

直到这时,剑子才放下扫帚,蹲下身抱起了脚边的那抹雪白,与周遭几乎融为一体的一人一兔在这冰天雪地中,却给人一种和谐温柔的感觉,好似高高悬挂的日阳,温和却不觉的刺目。

甫出草屋的老者屹立在风中,微笑的看着这一幕,心中淌过一阵欣慰。谁说冬天总是冰冷刺骨?谁又说寒冬的日阳总高高在上,令人无法摄取一丝暖意?年少时刻总是不经人世,却又是人性最单纯之时;愈来愈大的少年,将会有无数的变化,也将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星辰已经开启了它的旅程,那将是漫长而又丰富多彩的。

昨日的那场雪一直下到半夜,总算是停了下来。徒徒浪费了少年一晌午的辛苦,推开门放眼望去尽是不见绿意的冰冷之色,今日没有日阳,天空阴沈的令人倍感沈闷,少年听从老者的话,决定等春分过后再扫一次,那时也许就可以见着新绿了。

少年的怀中躺着昨日跟回草屋中的兔儿,小小柔软的身子,细细雪白的毛皮,还有两只竖起来的长耳朵,小家伙甚是可爱,对剑子也是友好热情,一整晚都窝在他的怀中熟睡,睡了比他还要多的时辰,却不见醒来。

草屋内缓缓流动的,是少年沈稳的呼吸。他的感情一向不曾大起大落过,该说是天然如此还是从没有遇到过令他激动之事,这点他从不深究也不愿多做思虑,顺其自然为之,这是老人教给他的一句话。

老人下山采办下一季的食物与生活必备品,出门前交待说几天后才回来,所以这几日,少年将独守草屋。

他见兔儿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将它轻柔的放在被褥中,自个儿则推开门,来到门外;最近他开始研习武学与观星之术,前者能强身健体,必要之时也可自保救人,后者则能实时知晓天命,逆天虽是不可原谅之举,但他知道,将来的某一日,天所定下的命途,定要将它逆转。

老人平日里所授予的招式十分简单,在在都是这自然形态演化而来,少年又聪慧好学,师尊教一招,他便从中领悟出另一种新的招数;久而久之,他亦有了自己的一套武功路数。

而观星,少年并非刻意记下自己的星子,也非刻意观察那些星芒,但夜晚仰望天空之时,他总能看到几颗异常耀眼的星星闪闪发光,他明白那颗最小最不起眼的星星便是自己,而身旁那些发扇着光芒的星子则该是与他有着密切关系之人。

他所随护的星子,与追逐着他的星子。

若即若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少年辨不清这是怎样一回事,他也无意非弄清不可,该清楚之时自然就会明了,人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脚印交替行走而成的道路,这一步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又将行往何方,然而这脚步又不能停止,即使没有目的,即使前方是荆棘之路,亦该继续行走,直到光明大道。

武学与观星,他都在学习当中,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亦少不了日常的学习。

少年弯腰拾起地上被风雪折断的树枝,在草屋外比划起来。此时,停了几个时辰的风雪又开始呼啸,但少年仍不为所动,手中的树枝在暴风雪中划出完美的弧度,凌厉的气势丝毫不逊色这风雪之姿,一招一式皆有超脱凡人的气质,他冷漠,他出尘,他平静如镜。

风雪继续咆哮,带起少年的长袖,卷起他被狂风吹散的发丝,同样的白茫同样的冷色,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最后一招,少年将真气全数收回,提掌、推下,深深的呼吸一口,他又吐出了一层白色的雾气。

风更大了,雪更冷了。

回到屋内的少年燃起了火炉,他并不惧冷,但他可没忘记那只兔儿,诞生没多久的小生命是脆弱的,即使它有着柔软的皮毛亦无法抵挡这冰冷的寒冬,在这样的季节,火炉是摄取温暖的必备品。

前几日从山后拣来的树枝看起来剩余颇多,该是足以应付这余冬了。

少年取来几根树枝,丢入了原本就暖意满满的火炉;「劈啪」、「劈啪」,星火跳跃而起,飞溅而出,却无意伤害少年,只是静静的在他的身畔落下。

暖暖的橘色映照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眼角淡淡的扬起,眼中尽是平然之色。

火旺盛起来,映在那平淡眼眸中的橘色愈来愈鲜艳,那是一种比天边的晚霞更为殷红的色彩,刺目而又美丽的光芒。

炉火的旺盛,使得整个草屋温暖起来,流淌在这小小草屋的,是令人心绪平稳的药草芳香。老人爱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外出采摘附近的花花草草,有时候是救人的良药,有时候是调剂心绪的香草,各样的花草有其自身的作用,少年亦在学习之中。

火炉起了约有一刻之久,少年望了眼炉内旺盛的红火,来到窗口,轻轻的推出一个角度,窗外虽天气阴沈,风雪大作,但仍能从天色之中判断出现下是几时了。

被褥中的兔儿已经睡了一整天,这似乎有些异常——少年微微簇起眉头,在关上窗户之后他急急掀开被褥,抱起榻上那柔软的身躯。在触摸到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凉意。

那是比屋外的风雪更为彻骨的冰冷,亦是他从未了解过的感觉;蜷在掌心的依旧是那绵软的小小身躯,雪白的皮毛,长长的耳朵,还有那短小毛绒的尾巴,唯有那双红玉般漂亮的眼睛不再张开;少年的掌心感受不到它的韵律。

静如死水。

草屋暖意依旧,少年脸上的神情亦不曾有所改变,他了解这是生命的必然归途。

生命并不在于长短,而是在于,在弥留之际是否了无遗憾;人与自然界的生物皆是如此,诞生、生长、老化、死亡,这是一个极其简单且千古不变的过程。仙人、凡人,最后不过是一柸黄土。

强大的生命力不过百年、千年,弱小的生命力却只有短短瞬间,就犹如花开花谢,在生命消逝之前,它们总是努力的绽放出最美丽的花瓣,散发出最迷人的馨香——只为博君一笑。

少年低头看着怀中再也不会跳跃再无温度的小小躯体,手掌缓缓的抚摸着那一身柔软的雪白,指尖为已逝的小生命整理着最后的皮毛;他轻柔的、缓慢的抚摸着,在那张平静老成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情绪,在那双沈稳宁静的眼眸里,找不到一丝波澜。

这是个极其瘦弱的小生物,少年只用一个手臂便能将它拥入怀中;在那双曾经灵性的红玉中,少年看到了生命的曙光,即使它是那般的微小,即使它几乎被暴风雪所湮灭,却仍然透露着深沈而坚强的光芒。

那是,对冬去春来的等候,对百花齐放的期翼。

只可惜,它永远等不到来年的春天,也看不到桃红柳绿的明色。

火炉中的殷红继续燃烧,没有人为它添上新的柴火,没有人再搭理它的调皮与任性,不久之后,火炉渐渐黯淡下来,再也不见那明亮的色彩与光芒,再也不见火光点点。

草屋的暖意也跟随着逐渐消失了,四周泛起了冰冷的气息,直对少年袭来。

屋外风雪呼啸,它猛烈的吹打着这淡薄的屋子,看起来总是摇摇欲坠的草屋却依然挺立,无视暴风雪的侵袭与暴力,只是依然故我的屹立不倒。

屋内寂静无声。

在火光消逝之后,只听见少年一如往常的呼吸声。他抱着早已冰冷的兔儿来到榻上,侧身躺下,再将兔儿裹在怀中,继续抚摸着它软顺却冰凉的皮毛。

这一夜的风声,显得尤为吵耳。

第二日一清早,雪便停了,风也停了,日阳爬出了山头,慵懒的照着这片山林。

老人背着篮子从山下走来,一步又一步,他想着,自个儿的徒儿现在在做什么呢?是练剑还是静坐修心?

老人的脚印很浅,脚步也轻,当他终于跨上山头,翘首以盼的草屋就在眼前了。

突然,天空又下起了雪子,就像是细细的晶莹的碎片洒落山林,那是与暴风雪完全不同的雪景。

虚幻而带来春意的精灵们。

站立在飘雪之中的少年,与雪花一样素洁的白色衣衫在没有一丝微风吹过的状态下竟长长的飘起,拂过少年身前的那座矮坟,长袖上的雪子随之起舞,盘旋飞向未知的远方。

「师尊。」

少年并未回身,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入了老者的耳畔。

「春天,总会来到。」

修道,是为了成仙,而仙者,终将回归凡尘。

※第二章※【紫金箫、白玉琴】

那是一个泛着金色光芒的黄昏,枯黄与艳红交缠而落下的树叶轻轻的飘落在白衣少年被风带起的发梢上,竟不愿离去,任凭秋风席卷而来,也带不走这两片任性的叶儿。

少年继续在他熟悉的山间行走着,此时已过十月,是为金秋。

满山遍野的枫红太过眩目,有时候他会觉得,是否是因为埋在这地底的往生者过于繁多,枫树吸尽了他们的血所以才会这般鲜艳刺目。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无法否认,这就是自然之美,是季节轮回的证明。

少年的脚步稳重而徐缓,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与他的名字十分吻合:仙,为超凡脱俗之象征;剑,犀锐而不露锋芒。

剑子仙迹、剑子仙迹,他虽名为剑子,却不曾拥有一把真正的剑。

他不曾行走江湖,也不曾为名、为利而选择入世,在这片四季分明的山林中,他与老者两人静心修道,不为外界所纷扰。

行走间,又是一片落叶被苹风抖落,飙尘飞扬,那孤零的枫叶在风沙中打旋、飞转,划出一道又一道不完美的弧度。

落叶紧追着前面那道白色身影,少年虽行走缓慢,奈何孤叶追赶不及,最后只能落在林间的石子上。

鞋底摩擦着地上的树叶所发出的声音细微而有规律,一个脚步一个乐律,即使是微不足道的脚步声,亦能令人安心,林间的动物们听见这熟悉的脚步声,都从自家探出头来,望着这道白色的身影。

少年行走至山腰,忽闻一阵陌生的琴音传入耳畔,接着又是一阵他完全不熟悉的箫声,回荡在整个山林,引来了山树们的共鸣。

这是——少年微微聚拢眉头,脚下的步伐略为加快了,他并非担心老人的安危,而是好奇这琴音与箫声究竟是因何而起,琴箫相伴,令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

琴音、箫声依旧回荡,剑子的脚步也不再加快,而是沈稳的迈出一步又一步,直到走到山顶,一抬头便望见那缕飘渺轻烟。

琴箫依旧响彻山林间,少年已站立在草屋前,屋门半开,琴音与箫声正是从屋内传来。

剑子跨出一步,谁料琴箫之音竟因此而停止了,秋风扫过他的衣袖卷进屋内,不多时,老人出现在窗口,看到徒儿便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进屋。

「乖徒儿,你来。为师有两样东西要送你。」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口吻,令人感到好奇。

少年也不迟疑,几步走入了屋内。

起先的一愣在看到老人开朗的笑容之后转化成深邃的默视,少年的眼中尽管没有贬义尽管找不到任何情绪,但老人却还是感到一阵不自在,干笑一声之后,他拿起了躺在一旁,那支金灿灿的箫。

「此乃紫金箫。」

「看得出来。」少年不动声色,口吻平静,神情深沈。他并非反感华贵之物,只是太过耀眼奢侈的东西,实在难以令人欣然接受,在这片山林生活惯了,剑子偏爱朴素与雅致,所以对于这支金光闪闪,泛者华丽紫气的箫,他并无多大好感。

看出徒儿对紫金箫没有多大兴趣,老者白眉暗挑,倒不介意;剑子的反应确在他的意料之内,也正因为了解这个徒儿,所以他也准备了另一件。

那是一座由白玉制成的琴。琴身凉滑且富有光泽,琴弦如丝,一根根,细长而分明;朴素又雅致的白玉琴,才是他为剑子准备的礼儿。

「呵。为师知晓你的心思,紫金箫不合你的兴趣,那这座白玉琴呢?」

说罢,老人手指屋内的另一侧,只见白玉琴静静的躺在少年的床头。无人抚琴的这一刻,它却传出了优美的弦音,似低吟又如暗唱,有些凄凉,惹人心殇。

一阵凉意扫过耳畔,这时少年才察觉到,原来这弹奏者正是傍晚的秋风。穿过半掩的窗户,晚风在屋内回旋,掠过床头的白玉琴,便使之发出了声响。

少年立定原地,沈静如夜湖的黑眸淡淡的凝视着那座白玉琴,他向来鲜少在人前流露出太过明显的表情,即使是自己的师尊亦不例外,但那并非是因为他刻意表现的冷漠,而是在性格上,他确有着道家的精髓。

老者见少年不为所动,心中倒是豁然一笑;无论是紫金箫还是白玉琴,皆是归属少年之物。紫金华贵,白玉质朴,箫与琴,两方极端,不知何时才能合奏,唱响天上人间。

晚风的离去同时带走了缥缈琴音,无人怜爱的白玉琴顿时悄然无声,那不起眼的一方角落更显黯然。

窗外的天色越发深沈了,老人见少年不答话,只得再度开口:「紫金箫与白玉琴,皆是为师的心意,你若拒绝可是会伤我老人家的心哪!」

喔——?少年的眼中闪过一抹浅薄的笑意,为人徒弟还会不了解师尊的性子吗?

「师尊的好意,剑子怎能回绝,那未免太不尊老敬『闲』了。」

不带笑意的严肃口吻,看似正经的神情,在在都让老人家的面容僵硬了足足半刻有余:也许,他太小看这个徒儿了,平日越是与世无争之人,其存在就越是危险。

正当老人为此苦恼之际,少年却拿起了紫金箫凑近眼前细细观察,表面纹理清晰,从这精致复杂的纹理之上足见制作者心思之细腻,手艺之精巧,可谓巧夺天工。

「怎么?忽然有兴趣了?」老人见少年神情有异,一下子便收拾起了原本的心情,换上了一张笑意满满的表情,一脸诡异的看着自己的徒儿。

「非也。」剑子放下手中之箫,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我只是好奇它从何而来。」

「这嘛……」老人故作玄虚,长长的一顿之后却不见徒弟有任何心焦迫切的表现,他暗自长叹一声,心中闷道:收了这样一个凡事都无为待之的小子做徒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剑子越是成长,就越显成熟,早不似往年的爱沉默、不言语;虽同样无法令人摸透,可现在的少年却着实更为深沈难解了,许是修道多年,将他的性情洗练如此吧。

星子的旅程从无固定,即使有片刻的歇息,但在前方等待着他的却是更加艰难更加漫长的不归之路;正因为那条不归路如此遥远,所以星子们更需要同样漫长的岁月来磨练自己——为了将来所要承受的一切:相遇、遭遇,最终都将开花结果。

「师尊若有难言之隐,剑子不问便是。」

少年偏过头,目光不再看向老人,而是注视着不远处无声成眠的白玉之琴,那座琴周身散发着一股苍冷的气息,它不该是有生命的死物,但在剑子眼中,白玉琴却有着与其它所见凡物与众不同的气质,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从第一眼便觉察觉到,这座琴并非属于自己,它终将会找到归属的主人。

剑子专注的神情又引来了老人的深思,他知晓不论是紫金箫还是白玉琴,从这一日起都将归自己的徒儿所有。这两件丝竹虽是凡间之物,可却有着与星子相辅相成的命途。

老人暂停思绪,那将是距今十分久远的命途,现在的星子们正静静的蛰伏着,休憩着,经过岁月的洗练,在未来终将放出耀眼的光芒。

窗外的天空已呈暮色,时光总在不知不觉中无情的流逝,这一日又将成为过往,而新的起点则慢慢的展开,以其最自然的形态呈现在众人面前。

对老者而言,时光已不具任何意义;而对少年而言,时光却是一个崭新的未知数,他的旅途尚未迈出第一步。

当天色终于被深沈沾染,老少两人也收回了各自的思绪。

少年始终对紫金箫、白玉琴的来历充满好奇,他的脸上虽无表现,但老者却不会忽略徒弟眼中隐约显现的沈思。

「唔……」老人闷闷的拉长尾音,在那张沧桑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抹少年人才会有的调皮笑容,声音更是轻松的令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只拥有那副苍老的身躯,而内在仍是十几岁的年轻人。

「倘若我说,是在山后拾到的,你信不信?」

「喔,原来是这样。」徒弟回给做师尊的一个同样轻巧的笑容,将面前的紫金箫往前推了几厘,「师尊,您自己相信吗?」

「剑子啊剑子~」

徒儿的反应早在老人的预料之中,他发声哈哈大笑起来,拿起紫金箫,却不吹奏,而是放在了少年的手掌之中,脸庞上有着一丝的期盼。

「紫金箫是为师送你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好好对待它,直到白玉琴的主人——」

话至此,老人蓦然止住,不再言语,只是温柔的握住他的手,长长的叹着气,他知晓这个徒儿对『自己』即将步上的旅程全无兴趣,旅行就该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走下去,若是事前就知道了自己将走过一条怎样的路,那旅途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老者只希望,徒儿走过的每一步都不会令他后悔,即使是充满荆棘的道路亦然。他所护航的那条圣行之路是如此艰辛,而追逐着他的那颗星子又是那般任性而极端,剑子的辛苦可想而知了。

「唉,徒儿啊徒儿,好自为之吧,为师能做的只有拾到你,栽培你,却无法为你排除前路的障碍与危机。」

「师尊。您多虑了。」少年反手,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在了老人的手背之上,脸上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温情。

「【剑子仙迹】的道路自是由他本人亲自走完,无论是谁都无法替他完成。前路越是坎坷,人生就越是趣味横生,我会尽情享受这份乐趣的。」

这话落下的同时,少年的脸上闪过一抹神采,唇畔微微勾勒出的淡淡弧度是他唯一的神情,深邃的黑眸偏过一个角度,最后落在那安静的几乎被人遗忘的白玉琴上。

时光如梭,一转眼便是秋末了。

这一天的晌午,剑子带着紫金箫步出草屋。

他想起很久没有与山间的邻居们一同采摘药草了,今日气候凉爽,天色也不错,是一个合适外出游趣的日子。在写下一封书信交待自己的去处后,少年背起篮子,出门前瞥见桌上的紫金箫,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随手将箫放在了怀中。

与自然为伴,想必他那尚未纯熟的吹奏技术会所有提高吧。

山间的小路很多,一条条交错分布,有时候会将行人围绕起来,令人迷失方向;但对少年而言,它们却是亲切的乡邻,无论何时无论何季,走在这熟悉的山路间,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白色的长袍略过青灰色的地面,却不曾沾染到一丝尘土,仿佛晚秋的风姑娘俏皮的带走了它们,也或许是风尘中的过客舍不得在这不染凡尘的衣袖上留下自己的足迹,所以自始至终,少年的长袍与衣袖依旧雪白,不见灰扬。

踩在青灰的小路上一步步缓缓前行着,直到来到一处小瀑布前,他终于停下了脚步。这里的瀑布说小不小,从下望去足足也有十丈高,湍急的水流从源头处奔流直下,哗啦啦的卷起无数水珠,一些调皮的小水珠不似尘土那般拘谨,直直的飞入少年的衣袖之上,也飞上他的面颊,温柔的亲吻着。

少年并不介意水姑娘的戏弄,不过他仍是朝后退了几步,毕竟这衣裳若是被水打湿,回程的路上定会沾染着地面的灰尘,他虽不在意但老人家却会唠叨,届时他的耳朵可就要受罪了。

水流依然飞速落下,大自然不会因人为而改变它的定律。

剑子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深吸一口气,稍稍提起真气凝于掌心。他在学习如何更自如的运用周身气息;在没有剑护身的情况下,他更应该掌握老人所授予的其它武学。

凝聚的真气在掌心团聚,渐渐的他感到掌心承重起来,再一提气,真气更为盛焰,就连飞溅而来的水珠都被拒绝了。

少年维持了这一状态足足半晌有余,直到他感到一阵凉风吹过周身才缓缓的收回气息,在短暂的调息之后,他站起身来。

每一日、周而复始,他从不觉厌烦,亦遵循顺其自然之道,无论是尘土或者水珠,皆是这山林间的乡邻,与自然为伴,寻其天理。

「呼。」剑子呼出一口气,旋即迈出一步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向来沈稳的黑眸闪过一丝诧异。

原来就在那瀑布的源头处,他看到了一株全身橙黄的山间小草。那是一株并不起眼的连壁草,小小的却生长在悬崖的缝隙中,如果不是那意外一瞥,少年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少年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那株壁草,心绪有了些微的浮动。

在师尊所保存的药学书籍中,他确实见过它的身影:糜草,周身呈橙黄色,根部分布着黑色的斑点,只生长在水源丰富的悬崖缝隙中,是具有灵性的极珍贵药草,能治愈一切奇毒甚至传闻具有起死回生的作用。但因其特性与人参相似,不喜与人相处,故采摘极其困难。

这是传闻中难得一见的珍宝,亦是老人梦寐以求的奇物。在少年的记忆中,老人常常为找寻不到糜草而叹息。

瞎猫碰到死耗子——不知为何,少年的脑中忽然浮现出这么一句乡间谚语,不过现在这等情景的确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最佳写照。

只是,他是否该多事的为师尊取下这株珍贵的药草呢?

少年收回目光,垂下眸,只给自己片刻的考虑,他便有了决定;师尊外出游山,不知何时归来……偶尔,他这个做徒儿的也要为师尊尽点心力,让老人欢欣一番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决定之后剑子转身朝瀑布源头走去。那是一段坎坷崎岖的山路,与林间其它小路截然不同,这片山路对少年似乎不予理睬,也毫不客气,林间小树横生在外的枝叶无情的阻碍着少年的前行,而高高在上的大树们则盘旋在一起,整个覆盖住了天空。

昏暗的道路,水流哗啦滑落的声音显得尤为响彻。少年抱着平常心在林间走动,避过长长短短的枝叶继续前行,他并不介意这片林子对自己的攻击,保护自己是自然界一切生物的本能,植物自然也不例外。

剑子凭着敏锐的直觉在林中走了近一刻钟,终于来到了尽头。

在瀑布的源头处,水流声不似悬崖下那般嘈杂,闭上眼静静聆听,便能感受到这自然旋律的奥妙之处;节奏分明且强而有力,自天地源流之时便响彻天地的自然之音,令人感动,抚人心绪。

少年站在瀑布的源头,探出半个身躯朝下望去,橙黄的壁草在风中摇曳,它是那么小那么不堪一击,单是溅出的水花似乎就能令它折腰、将它连根拔起。但无论是风是水,大自然却无法将它摧毁。

真是强悍的生命力。

慨然的同时少年已撩起那总是长长拖在地的衣袖,弯下身,最后他才察觉到,即使自己的手臂够长也绝对无法摘到那株参草,它的确有着人参的特性,若是不动点脑筋恐怕难以将它采摘下来。

定定心思转念便有了主意,虽存在着不小的危险性但也不失为一种挑战,人生总该有各种不同的冒险,勇气也需要迈出第一步。

卸下背后的篮子,剑子手扶山壁,小心翼翼的沿着那凹凸不平的山崖,一步一步攀岩而下;每一步都显得岌岌可危,每一个呼吸都更加沉着,每一个思绪则更为冷静,他知晓脚下并非一片空然,而是踩在了勇气之上。

以从容平稳的心态去面对所遭遇的一切,以平静与理智去思考,无论多大的难题总会得到解决——这是老者给予少年的话,语重而心长,深沈又令人安心。

少年的身躯离参草越来越近,他本有些谨慎,担心自己太过靠近会吓跑它,这时他记起师尊曾经教给自己的那招屏声息气口诀,不过在此之前他从不曾用过这一招,所以这也算是头一回了。

剑子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回忆口诀的同时令周身血液缓速流动,他可以感受到大自然正与自己渐渐融为一体,这风声这水声,这片山林的声音皆听的一清二楚,那抹橙黄亦清晰可辩,只有半尺的距离了,只要再手臂再伸长一些,便可摘下这株稀世的药草——

「唔——」

少年的喉间逸出一记闷哼,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怀中滑落了,那东西顺势滚下,与突出的岩石敲击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并没有因这声响而分心,反而再使把力,一气呵成便按住了那抹橙黄。

小小的壁草被按在掌心之内,只露出一个尖角在外;少年不敢用力,只得用无名指轻轻夹住参草根部,中指、食指继而覆上,在将整株参草握于掌心之后,他稍一用力,便将整株参草连根拔起,在它企图逃窜之前迅速收紧掌心,终于——终于采摘下了这株罕见的珍贵药草。

收回手臂,少年看着掌心中的这抹橙黄,深深的舒了口气。参草虽刁蛮却也有着其致命弱点:在连根拔出之后,若没有及时逃离,便会被『人气』所束缚,顿时气力全失,再无逃窜的能力了。

踩着凸出的岩石一角,剑子一步步向上,谨慎的回到了悬崖上。胸口传来的心跳声比往常稍显加快,但急促的呼吸则越来越平缓,他闭上眼大口的吸进这山林的气息,一口又一口,直到胸口的旋律不再亢奋,直到脑中嘈杂的声音消失,耳畔又是那清晰的水流声,这才张开眼睛。

左掌中静静的躺着那世人眼中不起眼的珍宝,再吐一口气,少年欲将参草放入怀中。

这时,他端正的脸上蓦地闪过一抹纳闷,旋即簇拢了双眉,愁云瞬间染上眉头——

麻烦。

原来那落入瀑布之中的非是它物,正是紫、金、箫。

夕阳西下之时,少年回到了草屋。他从怀中摸出参草放在闲置的药罐内,旋即放在了桌上,他希望老人一进屋就能看到它,他希望能见到老人欣喜的神情。

在安置好参草之后,少年坐到了床榻上,他就那样整个人直直的倒下,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屋内内,在那张向来没有太大神情波动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一丝疲态。

他颀长的四肢呈一个大字舒展开来,那鲜少沾染尘土的素白衣衫此刻正服帖的与少年的身躯紧紧覆合,疲倦令他无暇在意一身的潮湿,水珠顺着床沿笔直的滴落而下,渐渐的聚成了一个微小的水圈,而垂落在床沿的衣袖依旧故我,水,一滴一滴的滑落在地。

他确实倦了,在瀑布中找寻着那随波逐流,不知流向哪儿的紫金箫足足三个时辰有余,瀑布虽不大却十分深沈,加之水流湍急,要在这么急促的水流中找寻金光灿灿的紫金箫,对剑子而言并非难事,但即使花去了三个时辰,他依然毫无收获。

也许,早随着水流飘向未知的地方了吧。

也并非可惜了那紫金箫,只是无论如何都是师尊的心意,才短短的两日就将它遗落,少年可以想见老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与无奈的感叹了。

明日若是想起,再去寻找一次吧,这回就沿着水流的方向去下游找寻——倘若真找寻不到,那便是天意,顺其自然而为之,找着便找着了,找寻不到也勉强不得——少年合上眼睛,才想令自己得到片刻的休息,谁料一记推门声却扰乱了他安定的心思。

苍老而熟悉的声音顿时在耳畔响起。

「乖徒儿,为师回来了。你听我说,我在回程的路上捡到一件东西,你一定猜不着是什么……」

老人难得兴奋的口吻令少年簇起了眉头,他依旧闭合着双眸,脸上的表情是平静而又理所当然的。

「紫金箫。」天意如此,他也乐于接受。

「没错——就是紫金箫!呃?乖徒儿你怎么会知道的?」

「……瞎猜的。」

也许,他该将一切当做巧合,那样才能令人接受吧。

紫金箫、白玉琴,悠悠遥遥,畅天地齐鸣;悟仙道、予以自然;顺之。合之。

※第三章※【天人之剑】

仲夏,不知何时悄然走近了这片山林。

夏季的日阳总是很早便来到,卯时未至却已从东岸升起,似有意扰人清梦,又像是告知山林大地,新的一天已来到。

山顶上的小草屋沈浸在一片意外静寂的氛围中。若是平日里的这个时候,少年早已起身,在大地尚未完全苏醒之际,他会静静的端坐在屋前的圆石上,沈思打禅,以此洗练自身心性。

但今日这里却是令人费解的无声无息,听不到有条不紊的呼吸声,也见不着那抹素白颀长的身影,只有那硬冷的圆石依旧,在越渐刺眼的日光中折射着如死一般的冰冷光芒。

又过了一刻锺,屋内终于有了一丝动静,轻轻的推门声打破了持续已久的宁静,熟悉的白色长袍从门的那侧露出一个衣角,旋即那道白色身影也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其实他早早的就清醒过来了,只是今早的梦境令他心绪浮动,似有某种预感,但却不曾浮现不安,只不过回想起来,确有些玄妙之处。

那是一个虚烟缠绕的飘渺梦境,四周皆是薄烟弥漫,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虚拟,他看不到尽头,亦无意找寻;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人醒了梦便结束,不过又是一个虚幻的景象罢了。

他在这片迷雾中信步漫游,只觉脚底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心中原以为这是梦境,不用在意便是,但又有种实在感,虚虚实实,令人难以捉摸。

梦中的他,踩着云雾继续前行,没有方向亦无目的,这一夜的梦似乎尤为的漫长,无论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这即虚又实的梦境依旧存在,他仿佛陷入了一场漫无止境的梦游中,不知何时能走出这片迷雾幻境,也不知何时能清醒过来。

又走了几步,梦中的他竟感到了一丝疲倦,止步才想休息片刻;蓦然间,他望见不远处的那看似远在天边又仿若近在身畔的——一把剑。

那是一把身长三尺(汗,关于这里,我想说明一下,其实我不知道古尘多长,问了朋友之后她说是三尺……我就这么写了||||||如果不对麻烦谁来帮我纠正一下>_<谢谢)的古朴之剑,在这片迷雾中,唯有它清晰可辩,屹立在前,虽说不上是一盏指路明灯,但的确是吸引了他的目光。

梦中的他朝古剑缓步走去;走一步,这梦境就更显真实,脚下所在之地仿佛确有触感,当他终于走到古剑面前,当他想伸手触摸它时——梦境,突然的,就碎了——睁开眼,便是那熟悉的景物。

少年知道自己已从梦中清醒过来。

老者不知何时又离开了。

他总是这样,在黎明尚未到来之前走出小屋,这一走,又不知哪时能见到那道布满沧桑却依旧挺拔的身影。

少年步出草屋,在清晨的薄薄迷雾中,他抬头望向此刻已嫌刺眼的日阳,心底趟过一片平和,对于师尊的又一次莫名离去,他并不放在心上,也或许可以说是习惯了。

老人全凭自己的兴趣为事,当初会拾到少年自然也是同样兴致所致,而游山玩水确是他最大的兴趣,走遍山川,望尽天涯,老人所选择的,是最为惬意的生活。

随心而为,随性而动,这是老人以自身为鉴,授予少年的一种生活方式。

清晨的山林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味,这是夏季特有的青草所散发出来的香味;在这个令人烦躁的季节中,只要闻到这味道,心情便会平静下来。

东边的日阳缓缓的向上攀升,越发强烈的光芒照射在少年年轻却异常成熟的脸孔上,照上那双深沈的眼睛,照上那总是簇起而成「川」字的眉间,照上了他白如冬雪的发与衣。

眼前的一切皆是现实,而他的梦却是一片虚弥。在那不着边际的迷雾丛中,唯有那把古剑令他难忘,细细回想起来,即使是在虚幻的梦中,少年亦能感受到它所散发而出的冰冷。

那并非刺骨寒心的冷意,而是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不准接近、无法靠近,梦中的剑传递着这样一种讯息。所以,这也是自己始终无法接近的原因所在吗——少年这样思考着,来到圆石前。与往常一样,他端坐在圆石之上,闭上眼静心养性,这是他每日必备的课程,亦是习惯使然。

风,夹带着夏日的炎热气息从远处飘然而来,似乎有意叨扰,更像是刻意纠缠,久久缠绵在少年的身畔不愿离去,它吹起了少年的发,吹起了他垂下的长长衣袖,却无法搅乱他平稳有序的呼吸。

静,漫无边际的萧静蔓延开来;但不多时,这份静谧便被窃窃私语的动物们打破了,这片原始山林中的主人们在林间嬉戏欢乐,成群游走,享受着这第二季特有的热度。

少年一如既往的闭目清心,丝毫不为周遭所影响。

半晌之后,当灼热的夏风再度划过他的脸庞,刺眼的日光完全照耀着山林时,少年睁开了眼,漆黑的眼底是一片纯粹。

他从圆石上离开,走到山顶的边缘处,挺直着身躯眺望远山;映入眼底的青山与绿水、远处依旧缥缈缠绕的云雾;橙黄耀眼的日阳高高悬挂在半空之上、云雾之间,它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本该是炫目的令人无法睁开双眼,但少年却义无反顾的张着眼睛,与那从开天辟地之初便存在的生命之母相视相望。

眼前的这一切,便是自然。自地而来的景象,攀天而生的寿命。

这是伸手却摸不到的真实,却也是永存心间的虚幻。

他无心追逐海市蜃楼,多是远远的站在山头,将目光停留片刻,欣赏其美妙;偶尔,也会洗去他一身的疲倦。

少时总有彷徨,即使冷漠如他亦不例外。修道本为修心,风定天晴是理想所归,但凡人又何来真正的平静?只是付与表面,无心在外与人评泊。他无心,所以便显淡薄恬静。

风停风又起。夏日的晨风总让人感到一丝季节的无奈,这是与寒冬无情截然相反的极端,拂过面颊的温热让人安心,即使它并不舒畅,也是一种温暖。

少年清澈的眼睛倒映青山绿水,他纯粹的心灵容纳五湖四海;在那张端正严肃的脸上,看不到情绪的浮动,只有无尽的深远。他看着眼前美景,心底一片纯然。

心无杂念,目无彷徨,只是在心房的某个角落,隐约浮现着一个阴影。

剑,杀戮的凶器。天下之剑,何者不染血,何处存生机;三尺青锋,洗不尽的血腥罪业,生灵涂炭,谁人听见弱者的哀嚎。

他不明白昨夜的梦境之中为何会出现青锋古剑,且是一把拒绝他人靠近,决不退步的远古之器;被冰冷与深沈封印的宝剑,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造业之物。少年不解自己为何会对梦中之剑如此在意,这是否是一种暗示?

『凡世间之人、事、物皆有其多面性,你这一刻看见的也许只是他的其中一面,不论是脆弱的、坚强的,还是充满嗜血与杀戮,或者仁慈与怜悯,那都只是众多镜像中的一面罢了。』

『那么,我该如何看到他的全面?』

『面面俱到吗?呵呵,孩子,那是不可能的。这世间的一切都遵循着「自然」这一法则,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顺其自然。当他露出其中一面,你便要看着;当他露出另一面,你同样要将这一面看在眼中,记在心中。』

少年记起了这曾经的片断对话。老者好似一面清晰的明镜,看着他,便能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那个苍白端正的自己,正像是慢慢吸收世间水流的绵块,那水有时清澈见底,有时却污浊不堪。

清宁的水令他平静,即使身在湖底亦能张开眼睛,看着那绮丽的景色,感受着心湖的宁静。

他渐渐的收回思绪,不再观望远山天蓝。一日之计在于晨,他已近乎浪费了这个早晨,接下来该做些具有建设性的事儿了,比如:下山。

山下的小镇上,市集非常热闹。在那里,少年能见着各种各样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贫穷的人,富有的人,善良的人,为恶的人,一个小镇便是浓缩的世间。

过往的岁月中,少年与老者曾多次下山,有时为了采办,有时只是单纯的为『习惯』而去——老者希望少年能习惯与他人相处,而非默默守护孤独。

『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思考。人是什么,自己又该成为怎样的人,这是一道千古流传的难题,会找到怎样的答案,各人自不相同。』

老者的话语犹在耳畔。少年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屋内拿出一串铜钱放在怀中,便迈步朝着山下走去。

山顶上与山脚下的气候,似乎有着较大的差别。

少年抬头望向天空。在山上,即使是夏季的风亦不会让人觉得烦闷,而高高在上的日阳是灼热光亮的,即使刺眼,却也让人倍感温暖;而在这里,风中总是透露着干燥闷热的气焰,闭上眼,吹过面颊的不再是柔和清澈,而是略微刺痛的灰蒙与浑浊,鼻息间所感受到的气息不再舒畅。尘世的风,总是清浊。

耳畔,是男人们的叫卖声,为了养家糊口,他们早早便来到集市,有的卖辛苦砍来背下山的柴火,有的卖从湖中抓来的鱼儿,有的则将自家种出的蔬菜扛来市集,不论是哪一种,都只是求生。

少年走了几步,蓦然停下脚步。在他面前叫卖的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苍白皱起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木木然望着前方,而在她的面前,皆是忙忙碌碌的行人。

她身前的篮子里,摆放着半篮鸡蛋,那该是自家的老母鸡所产,而她则带来集市,卖掉便回家。

少年的目光有些深沈,在他面前的这位老妇人,一身破旧不堪的衣衫,肩头、腰系、腿上都有着极其明显的缝补痕迹,一块接着一块,零碎的布头缝合成了一件破衣;再看,面黄肌瘦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神采,眼皮耷拉,头发松散,但意外的是,她的嘴角却挂着一抹淡然的笑。

「奶奶、奶奶。」

少年的身后传来一阵欢笑,风扫过他的脸庞,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跑过了他的身侧,来到老妇人的身旁。

「哪,这是一个姐姐给的馒头!」孩童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甜美的笑容,他那双满是污浊的手上,紧紧的捧着一个雪白的馒头,那纯然的色彩在光芒下显得异常夺目,那是比黄金更灿烂的光芒。

「啊……」

老妇人艰难的开口支吾了一声,她毫无光彩的双眼看向孩童手中的馒头,盯了片刻,她的眼始终混沌,她的嘴角始终带笑,她的手,缓缓摸上了孩子的头。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

年幼的孩童笑声高高扬起。小嘴用力咬了口馒头,剩下的那大半却不放入口中,两只小手一左一右将馒头扯成两半,一半放在了老妇人的手心,一半则小心翼翼的放入身穿着的那件破旧衣服中。

「奶奶吃。娘身子不好,还有一半留给她吃。」

天真又纯粹的声音就像是一股莫名的清泉流淌过一旁旁观者的少年心间,他端正的脸孔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迈开脚步,几步路走到老妇人的面前,缓缓蹲下身,长长的纯白衣袖因此落地,沾染到了地上的尘土。

那双干净的手在老人的篮子里挑选了片刻,选了三个鸡蛋。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利落的从怀中掏出那串铜钱,取出几枚放入了篮中。

随后,起身离开。

「哥哥!你给多了……」

孩童的声音他听不见,这一刻,心如止水。

这个小镇并不大,每一回他与老者两人下山来此,约莫都花去两三个时辰便走完了,有时候并不需要买些什么,只是随意走走,感受着与山林截然不同的气息。

混沌的世间,总是既清澈又混浊,在这里,少年能看到最简单的善与恶。

人心,本是纯粹;善恶,仅是一念之间。

少年的步伐继续前行,他没有目的,只是单纯的走着,看着,他遇见了不少人:经常来山上砍柴的壮实农夫,偶尔送些干粮给他们师徒俩的好心农妇,还有那时常在山上迷路,总是麻烦他带下山的孩子们。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与他打招呼的人总是面带笑容。穷困却开朗的人,总是有着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乐观又向上,自然且豁达。

这便是他该学习的地方。人生,该是五彩斑斓而非简单的黑与白。

少年的思绪停在此处,耳畔忽然听到一声哀嚎。他的胸口闪过一抹心悸,那似乎是一种预感。

杀戮的凶器,究竟有何意义。

你知道,杀与斩的区别何在。

日落西山的时候,少年回到了山上的小屋。

他原以为老人会在外多逍遥几日才归来,谁料才走到山腰便察觉屋内有人,旋即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山顶传来,那是令他倍感亲切的呼唤声。

「回来啦?」

老人站在屋外,手中拎着一壶酒,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只小包裹,看来他也是刚从山下归来,一身的风尘仆仆尚未洗净便站在这里等候自己的归来——

想到这里,少年加快了脚步,但当他站在老人面前之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却又目睹了一些不寻常的事儿,即使是他,亦无法平静。

「怎么,一日不见,我的乖徒儿居然变得心事重重了?」

老人迈开脚步,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徒弟的面前。这时天色已逐渐黯淡下来,但那张严肃的脸孔却异常清晰,昏暗的余光照在少年的面颊之上,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更为沉重了。

「无事。我累了,今日不能陪师尊下棋了。」少年略微偏过头,避开了老者投来的询问目光。有些事,他希望单独思考。

「喔……真难得你也会说累。也罢,出门一整天也该好好休息了。」老者朝前走了几步,在越发昏暗的夕阳照耀下,他牵起了徒儿的手,温热的手掌传递着暖人心扉的心意。这一刻,言语已是多余。

老人牵着少年的手,两人回到了小屋内,不多时,日阳便西落了,取而代之登上天空的,是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银色月芒。

满天的繁星,眼花缭乱。

少年站在窗边,抬头望着遥远彼岸的星芒。映入他那双比深夜更为漆黑的眼中的,是数不尽的星途。

一颗星星便代表了一个名字、一个过程;众多星子,他却独独在意那颗巨大耀眼的星芒,他知晓,光芒越是灿烂夺目,星途越是曲折痛苦,望着那星星,他感到一种责任,更感觉到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羁绊。

那颗星星,他始终望着,想着,终有一日,他会遇见那颗星,遇见那个人。

现在,星星们都在沈睡,为了将来的相遇,为了未来的征途。

夜风乍起,少年感到了一丝凉意,也有些倦意,只是不知为何却不想入睡。

闭上眼,他的眼前便会浮现梦中的那把长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即使身在梦中,他亦能感受到那份拒绝。

它既然有意召唤自己,又为何抗拒?

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沾染在剑刃上的鲜红,又该怎样定义;为杀而杀,为救而杀,皆是血腥,皆为造孽。

『你知道,杀与斩的区别何在。』

一瞬间,他的脑海闪过一个声音、一个画面。

陌生的男人,手执沾染血腥的凶器。他为救人而握剑,却也因救人而杀戮。面对歹徒的凶恶,他的耳中似乎只有少女的痛哭求救,他的眼中写着仁慈,他手中的剑,毫不犹豫。

剑起剑落,斩断了罪恶的手,殷红刺目的鲜血如泉涌般喷射而出,那长长的断臂与剑鞘同时落地,不多时便染红了周遭一片土地。血,流淌不止;哀鸣,回旋不断。

『剑,不是助纣为虐的凶器。』

那个男人如是说。

「心事重重、心事重重。有心事的剑子,难得难得。」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他举手关上了窗,这才回神看向老者。

「徒儿也有自己的苦恼。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闲来无事自然苦恼全消。」

这话,越来越有吐嘈的味儿了,而少年的神情依旧严肃,正是与口吻截然相反的面无表情。

「唉!我说、你真是越大越……」老者挑了挑眉毛,叹气声是沉重的,但却听不出责备的意味。剑子的性情逐渐定型,将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受他毒舌的摧残了。

「这是师尊教导有方。俗话说的好,歹竹出好笋。」

好一句歹竹出好笋——老者险些为之气结,同时他也清楚这是徒儿越来越爱使出的一种手段,只为避开他不想谈的话题。

「不如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哎呀呀,这种说法也有问题,也罢,不谈。」老者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桌上摆放着一壶酒,一个酒杯,还有一个被包裹着的神秘物体。

老者从进屋起便将它摆在不起眼的角落,但少年仍将它尽收眼底,他不会去猜布中究竟包裹着什么,顺其自然便会知晓。

「嗯……今晚这酒,似乎不够味儿,不管怎么喝都少了那份香醇。哎呀呀,白白浪费了吾几两银子,可惜可惜。」老人手中握着酒杯,杯中盛满了清酒,他摇着头,将杯中的液体顺手倒在了地上,脸上的神情颇为惋惜。

「师尊。」少年沈下眼眸,他并非不了解老者的弦外之音。然而,他该如何开口、又该如何问出同样的问题。

「乖徒儿,过来。来看看为师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谁料老者竟忽然将话题一转,他拿过角落中的小包裹,朝少年招了招手,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笑意。落在他眼中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然成长,不论是身高还是体形都已步入成年,再过不久便会超越自己了吧。

所以在那之前,他要好好的准备、精心的准备好一份礼物送给他,那是不同于紫金箫、白玉琴的存在意义。

剑子走了几步,来到老者的面前,他的目光投射在了那神秘包裹之上,打量着它的大小,一瞬间,他明白了包裹内究竟是何物。眼中,冷光渐露。

「师尊。」

嗯?老者听出了他口吻中的不对劲,抬头望去,便对上一双拒绝的眼睛。

「请恕我不能接受您的心意。」

少年平淡的眼神扫过师尊略微诧异的脸庞,他突然记起了梦中之剑。当自己企图靠近之时,它也是散发着同样拒绝的气息,那个时刻,自己的表情也该是这般吧。

「可是……」蓦然之间,老者收回了话语,他打开包裹。果然,那是一把精致的金剑,细碎的花纹足见打造者的用心与耐心。这是他花了几个晚上静心打造的礼物,只是现在——还没送出去便被退货了。

「吾以为,你会对它很有兴趣。」

「用于杀戮的凶器,吾敬谢不敏。」

『杀与斩的区别何在。』

他又想起了这句话,同样是沾血之剑,区别究竟在何处。他不懂,所以眉头更加紧锁了。即使外貌已然成长,但在这过程中,总有迷雾遮掩视线,总有石块挡住前进之路。

人会因迷雾而迷失,会因石块而跌倒,那都是人生的一部分,避不过逃不了,所以,只有拨开乌云才可见青天,只有搬开阻碍才可继续前行。

这是老者曾经之言,这时候却突然浮现在少年的脑海之中,他微微垂下了脸孔,灰暗中老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听见那沈稳的呼吸声,听不出丝毫的变化。

「那把金剑,若是染血。师尊会责怪我吗?」

怎么会。但凡利器必然染血,天理常识,违背不得。

「染血,便造杀业。」

何人无罪、何人清白。善恶仅存一念,杀人的同时,也许正是救人性命。

「不杀人便救人的方法——」

不想杀人,那便斩吧。

老人含笑,将他拉过自己的身旁,一声坐下令他无法回绝,只能乖乖坐在一旁,神情却也没有不情愿,只是难得一见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神情。即使是最亲近的时候,他亦不习惯这样亲密的举动。

人越成长,便越失去孩童的天真与纯粹。

「乖徒儿,你知道,杀与斩的区别何在?」

老者与那男人,说了同样的话。少年任老者握着他的手,在他的掌心缓缓写下一个字。

「你可知,我为何为你取名『剑』字吗?」

不知。

「剑,乃兵器中的君子。剑为苍生而造,为护生而出,执剑者,需有怜悯的心怀,杀人,不过是一种手段。葬送生灵是为不仁,以剑为媒,染血的意义只在铸造亡灵。」

所以杀,就只是以血造业、涂增冤魂罢了。

「斩断罪业,三分余地。染血,才有其真正的意义。」

他依然似懂非懂,但似乎又了解了什么。梦中的剑,它,拒绝杀戮。

因为自己从无杀之念,所以它召唤而来,却又因恐惧而拒绝,不让自己靠近,冷漠的回绝——那把剑,拥有自己的灵魂。

拥有灵魂的剑,是为『天人之剑』。

他,想尝试着握住那把剑。

『天人之剑』,无血之剑。

少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同样的梦,同样的景。他站在迷雾重重的暗黑虚境中,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脚下,若隐若现一条道路,本该是什么都看不清的状态,唯有那道路虚虚实实,指引着他再度见到了那把古剑。

『是你召唤我而来。』

『那么,接受我。』

『在得到你的认同之前,我,决不拔剑。』

『剑子仙迹,宁斩不杀!』

第二日的清晨,一如既往的平和安详。

老者在圆石上打坐思考,他聆听着自然的声音,享受着久违的和谐。是时候,该顺着命运的步伐前进了。他的人生,总该有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局。

门,悄悄的打开了,一身白衣的少年一步步走向渐渐升起的日阳,在他的眼中,这金色的光芒似乎更加耀眼夺目了,甚至令人睁不开眼。

「师尊,剑子想要一份礼。」

喔?好啊,你说说看,为师倒要瞧瞧,你头一回开口要东西,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感兴趣——

请你,为我打造『古尘』。

独一无二的、从不出鞘的『剑』。

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

※第四章※【豁然仙境】

这一季,又是和风满面、花香四溢,桃红柳绿,百花争艳。春,乃为四季之首,一年之始;春,更是欣欣向荣的征兆。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亦是新旅程的开启时节。

这一年的剑子,已走过三十个春秋。无论是老者赠与的金剑亦或着为他打造的『古尘』也同样陪伴了他三十寒暑。三十年,他的修炼之路依然漫长。

春季的风,总是比其它三季更让人心旷神怡。它轻轻的拂过面庞,似有小小的精灵在耳畔低语吟笑,温柔吻过唇畔的眠风为他勾勒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不染尘埃的衣袖亦被调皮的它们吹起,映入众生灵眼中的他,犹如天人。

手中拂尘缓缓扬起,挥走那些企图靠近的尘土,背后古尘微颤,原来它也爱这孟春。消融寒冷,带来暖意与生气,正是自然最美的一季。

他避开足下新绿,一步跨过一步。归途不在,便只能继续前行。

三十年,世事无常。

那一日,他起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住了三十年的小屋,相处了三十年的亲人,忽然便有了无法言语表述的变化。

『吾去去便回。』

老人留着这句话,下山去了。从此再无归来之期。

一日、二日、三日、十日、三十日……直到等过整个冬季,老者也没有归来。他出门的时候只带上了酒壶,留下的,便也只有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

剑子在小屋内静静的等候了三个月,等不到老人的归来,他了然的叹口气。最后一次为屋后的小坟上香,最后一次除去了周围的杂草,最后一次坐在圆石上观望日出,最后一次将眼前这片美丽的景色尽收眼底。

然后,他合上了小屋的门,走着自己最熟悉的路,走过自己看过半甲子的山林,迈开了新的步伐。

从现在起,他才是真正踏上星子的道路,不断的前进,不断的相遇,他踩在星途之上,走着自己的人生。

熟悉的脸孔一一有了各自的变化。凡人,总留不住青春,总在忙忙碌碌中变化着,总在不知不觉中步向属于自己的归途。

「嗯~接下来该如何……睡觉的地方没了总是麻烦。哎呀呀,师尊哪师尊,您总爱给徒弟出这种大难题。」剑子无奈的吐了口气,足下步伐并未因此止于前。修道三十年,他总得学以致用哪!

豁然开朗、恬淡无为,顺其自然为本,该如何便是如何。

初春似乎还有些冬的余韵,树上的雪总有尚未融化的一部分,纯洁的颜色覆盖着新生的象征,当雪融化之后,这寒冷的结晶便成了新绿的抚育者。

剑子走过几座山头,下一个村落,他也算熟悉。早年跟着老者到处走走到处看看,究竟走过多少山村看过多少河流,他亦数之不清。

步入村落的那一刻,他险些被绊倒。

嗯——疑惑的念头在脑中乍现,踩在脚下的只是一根细绳,那很像是孩子的把戏,为了捉弄大人而布下陷阱。这令他想起了为老不尊的某位前辈,明明是师尊却总爱变着法子戏弄徒儿。

『这嘛,你就当做是为师对你爱护的变相表现吧!』随后,两声干笑——换来,是他三日的不搭理。

剑子弯下腰,指尖毫不费力就扯断了那根细绳,绳的一头发出了低呼。

「糟!快跑——」

严肃的脸上闪过一抹明了的神色,他看着三个孩童慌忙跑开,也不出声叫唤,更无意上前拦阻;孩童的脸他很陌生,看年纪大约十来岁,是该被称作『少年』了。

这三位少年,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上一回来到此地,该是三四年前,那么,他们又是何时来到这里。看那突然回头的少年,脸上写满了慌张又胆怯的神情,剑子陷入了短暂的沈思。

手中的细绳质地不同一般农家该有之物,这是富豪人家才有的富贵之物,细软而坚韧,即使绊倒成人亦不会断裂。

这一发现令他倍感趣味,在找到新的居所之前,先在此逗留几日也无不可。

有了决定,脚步便径直迈出。他看到熟悉的人群在田里播种、插秧,高高扬起的歌声欢唱新的一季,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生命。

「这不是……剑子吗?」

偶然抬头的农妇望见了这抹纯白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当年面无表情却心地善良的白发少年已然成长,早已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而他身后的宝剑亦与当年一样,清亮冰冷,从来拒人在外。

「好久不见了,卢大娘。」

剑子从容笑道。现在的他,已经深刻了解到『与人笑谈』是多重要的一个表情。笑容,是善意的表现,是沟通的前提,更是一种付出。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过来让我看看。哦哟你的眉毛,什么时候变得跟头发一样白了?」农妇大惊,放下手中的活儿,主动走向他。

「师尊说,这是修炼的必然经过。」剑子不以为然。他对自己的相貌向来无心在意。人的外表是先天决定,无需刻意改变,有违自然的麻烦事,他向来敬谢不敏。

「修道这么辛苦啊……」

农妇走近他,沾满污泥的手掌轻柔的抚上剑子的白发,她的脸上露出了不忍的神色,眼中更是写满了疼惜,「你这个孩子啊,就是没什么表情,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表现出来。」

——所谓严肃的欲盖弥彰,你倒是将它发挥到极致了。

这句话,让他觉得耳痒,但老人温柔的拥抱却又令他无法拒绝。即使没有血缘的羁绊,他是自己最重视最亲近的亲人。

善良的人心,最是温暖。

「哎呀你看我,满手都是泥,倒是把你这仙人弄脏了。」

农妇瞥到白色之上的污泥,连忙将手撤回;她才想用袖子去擦拭污泥,转念一想更觉不妥,但那污色留在那儿又显碍眼。一时之间,她不知所措了。

剑子见她面露愧色与窘迫,暗自一声轻笑后,他伸手握住了农妇因耕种而沾满泥土的手,这双写满了岁月痕迹与辛勤劳苦的手是何等的暖和,它决不因深埋地底的泥土而污秽,将大地母亲紧紧握在手心的人,有何肮脏。

「剑子!你的手,快放开——」农妇急忙挣脱,在她的眼中,剑子宛如天上的仙者那般,不落凡间不染凡尘。

「无事。吾虽修道却仍是尘世之人,更何况这是自然之物,何来不妥。」剑子自然是知晓农妇的想法,他抹过农妇手掌上的泥土,旋即手掌合成拳,再度松开之时,只见原本干净白皙的指尖遍布着深沈的泥土。

「你啊……」农妇苦笑无语,早年她便已晓得剑子是多么体贴的一个人,如今看来,这份体贴愈发一发不可收拾,只是——他似乎还没意识到,有时候太过体贴,便是一种负担。他人的负担,自己的负担。

这个时候,不远处的人群换来了叫唤声,剑子松开了农妇的手,拂尘轻挥,指向附近的一所无人居住的空屋子,悠悠道:「这几日,吾暂住那里。」

走了几日,他确实该停歇脚步。休息,是为了走更长的路。

前路漫长且艰辛,他,会一步一步缓缓的走,认真的走;百年、千年,直到最终末路。

被人遗弃的小屋,小而昏暗。

剑子推开门,放眼望去整个屋内只有一堆干草,看起来先前的主人似乎是将它作为休憩之用堆在角落。除此之外,他再也看不到其它更象样的摆设了。

「嗯嗯~也算是个遮阳躲雨的场所。」

毫不介意的淡泊笑意浮上那张生就严肃端正的面容,他轻轻甩动手中拂尘,屋内原本混浊不堪的污气逐渐消散,再来一道清风打开紧闭的窗,一股淡雅馨香飘入而来,那是生意盎然的气息。

「呼。再来……嗯?」

门外一阵细碎的声音引来了剑子的注意,他静心闭目侧耳倾听,原来是几个孩童躲在窗外小声议论。

『我看到他推门进去的!』

『让我看!』

『喂……不要推——』

原来如此——剑子睁开眼睛,脸上便已是一目了然的神情。他不动声色,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了门外,在少年们惊讶诧异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些微的恐惧。

「哇!」

两声惊叫,三位少年中唯有一人神情稍显镇定。那双白皙的手用力抓紧左右两旁的伙伴,颤抖的脚朝前跨出一步,少年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了其它两人的前面。

「你、你是道士吗?」

对于少年强装出来的凶恶态度,剑子仅是一笑。

说来也奇妙,剑子的脸生就端正且严肃,面无表情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拘言笑的感觉,但若是见着了他的笑容,那又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安心感,只是他并不爱将笑容常挂脸上,却总爱紧锁眉头。

看到了剑子唇畔那抹笑意,少年们竟也瞬间莫名的松了口气,站在前方的少年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神情有了些许的自若。

「何事?」

「嗯、那个、我们只是来看看罢了。」为首的少年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剑子那双深沈的眼眸。

「喔……是为了村口那根给人添麻烦的绳子?」

剑子倒也平静,他见三位少年各自的打扮,心中便已有数。即使是村长的孩子,亦不会奢侈到穿着丝绸制成的衣裳来去田地间,更不会生的这样唇红齿白,气质也比其它两人来得高贵。

「那个是!」少年果然按捺不住,情急之下抬头睁大了眼睛,但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又低下了头,脸红起来:「那个是我一人的主意,跟他们无关。」

「原来是这样。」

嗯嗯~

雪白的双眉微微耸动了下,剑子抬头望天,天空中漂浮着多多白云,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那么,就与我一同打点屋子吧。」

那声音,可比春风。

少年抬起头,惊讶的再度张大眼睛,旋即,用力点头。

高高在上的日阳下,少年们崭露出最纯真的笑容。

堆在墙角的干草出乎意料的多,三个少年将它铺成了一个圆,随后两人就地坐下,而另一人却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最后虽仍然坐在了伙伴的身旁,但剑子却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迟疑神情。

「你的身份,似乎与这间草屋不符。」

剑子同样席地而坐,白色长袍在他身后现出长长的一道痕迹,不过他显然并不在意,同时卸下背上的古尘摆在一旁,这才正色面对眼前三位少年。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他们三人同时一愣,最先有所反应的是看似年龄最小的那位,他不着痕迹的扯了扯一旁沉默不语的两人,见他们不愿开口,抿了抿嘴:「少游不是这个村的人,他是王府的世子。」

世子、诸侯的嫡子。

「既然是王爷的继承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村落?」剑子也是直接,他并没有忽略那世子脸上一闪而逝的受伤神情。看来事情越发有趣了。

「其实……是因为王爷要赶我们走。」

另一名少年一张口就是惊人之语。他的话立即引来了剑子神情的瞬间变化。他记起师尊当年曾经说过,这个村落地处极瑞之地,是最适合修行养性的所在,对在上位者而言,更是相当国家龙脉之所。

「我爹是想得到王位,所以才听信那些臭道士的胡言乱语,说这里是什么风水宝地,只要在这里建造地脉,就可以保佑他顺利登上皇座。」

少年颓丧的垂下了头,一边是自己最重视的伙伴们,一边是自己的亲人,小小年纪的他便要做出如此艰难的选择。

剑子听言暗自冷笑,人的欲望从无止境,对权利,对地位,对人命的掌握。在争权夺势的上位者眼中,处于底层的百姓不过是道具;人的性命、鲜血,还比不上一张王座,一件龙袍。

『尽力而为,不留遗憾。』

这八个字是老者教予他的信念之一。他喜欢这个地方,这块土地,这里的春风,这里的人们。

所以,该做的事儿就无需犹豫——再说,偶尔做回崂山道士,也算是修行的一部分嘛。

『你那张脸,太容易唬人了。』

这一句,老者曾经毫不客气的当作结论送给了他。

剑子垂下双眼,紧锁的眉间若隐若现成一个『川』字,貌似慎重;他的气质本就稳重,再加上那头白色纯净的长发,背后古尘隐隐散发出一股冰冷气息。无形之中,他便给人一种虚幻的缥缈感,远远望去,好似仙者。

世人对『仙』,总有莫明的追求与想望,甚至盲目的崇拜至上。

「所以说,那个村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块土地,根本没有龙气了?」

相貌粗犷身材魁梧的王爷面露惊讶之色,站在一旁看着白衣白发的道者。听说,他是云游至此的修仙之人,已有百年的道行,能自由来去天上地下、穿墙走壁、撒豆成兵更是不在话下。

原本他还不信,但在见识过道者化作一道金光飞身而去之后,这位身形壮硕的大汉立刻倒退三步,从此不敢靠近这抹纯白。

剑子便是利用自身优势与世人的盲目性,轻而易举就得到了王爷的信任与——他预料之中的隐性恐惧心理。

人对强大的力量都会感到恐惧,尤其是在上位者,地位越高越是害怕自己之外的强者。因为害怕失去权利所以选择紧紧抓劳这份力量,依附在上,便获得一种自我安慰。

世人哪——剑子的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但即使是如此愚蠢的人,他亦不会舍弃。相信人心,重视情义,真诚付出,无悔这一生——这三十年,他修行的不仅仅是武学、法术;心性的洗练更在那些之上。

「仙人?」王爷见他神情若有所思,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了一声,生怕声音大了得罪了仙人,就得不偿失了。

「吾只是在思量,王爷若有心,不如改变计划,从拉拢人心开始吧。」

一句话,改变了一个村落的命运。

「那个。」

身着蓝装的少年伸出手,轻轻的扯了下那白色的衣角,当道者回身之际,他立刻松开手,撇开头,别扭的抿起嘴角。半晌过后,血色红润的嘴唇轻轻的吐出三个字。

「谢谢你。」

「喔?因何言谢。吾倒是不解了。」

「你——恶劣!」少年猛地回头,瞪了剑子一眼。明知他是故意,他亦无可奈何。在少年的眼中,这个一身白衣一头白发白眉的大人实在有趣,长了一张严肃的脸孔,可是个性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大不相同。

「过奖。」

面对少年的怒视,剑子不改神情,口吻中的笑意却愈来愈深刻。他欣赏坦率的孩子,孩童的纯真与自然,与善良的人心一样,比春风更舒畅暖和。

听见他的轻笑,少年不服气的撇了记嘴,心底却流过一股一股暖流。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反正是谢谢你啦。你的主意救了我爹,也救了这个村子。我爹现在忙着收拢人心,又是减税又是开仓放粮……」

「这不就够了吗?」

白发的道者突然打断了少年的话,他抬头仰望暮春的天空,这个春天来到早,但它的脚步亦开始迈出新的步伐,下一个春季还会这般温暖四溢吗?

人生,总是变化多端。

少年亦同样望着遥远的天之彼岸,万里无云,那一片片的蔚蓝,似乎伸手可及。

白皙的手臂缓缓抬起,向着苍穹越伸越高,最后无论他怎样跳起,怎样努力伸出手臂,却还是抓不到那片碧蓝。

人,在自然面前永恒渺小。

『啪嗒!』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剑子放下手中药书,回头便看到了那莫名断裂的拂尘。

又是一个三十年,他的相貌依旧与三十年前一样,白色的发白色的眉,以及那身白色的衣袍。

剑子仙迹,在这个默默无闻的村落,已经生活了三十年。

三十年,人世依然变化无常。

这样一个小村庄,逝去多少人,新生多少人,唯一不变的恐怕只有这小屋与屋中的这人了吧。

「拂尘无故断裂,是何原因。」

眉峰微蹙,剑子站起身来,弯腰拾起这已成两半的拂尘,他的脑中闪过一种感觉,那是不明所以的心悸,宛如当年。

「剑子、剑子?」

这个时候,敲门声蓦地响起,剑子指尖微微拨动,门开了。

「王爷来此有何指教?」

当年的少年早已成了如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那张英俊的脸上,稚气不复存在,只有稳重与睿智,他是剑子的好友,亦是这个国家的栋梁。

「你又来了,我说过不喜欢听到你那么称呼我——我是来告诉你,皇上下达圣旨,准备开拓这片土地,所以夏季到来之前,大伙儿必需离开村子。」

「喔,那很好啊,去到一个新的土地,播种新的希望。」

细长的手指轻柔的抚摸着那断落的痕迹,这是师尊送他的拂尘,听说是以上等白玉制成,那为何凭空断裂——难道说……

「你不同他们一起离开吗?」男人发现他眼中并无自己的存在,冷冷的抢过拂尘,让他直视着自己。

「这嘛,吾以为没有这个必要。」

「为何。」男人的眼中闪过一抹受伤的光芒。

「吾已习惯这片山水。」剑子淡笑,也不从他手中拿回拂尘,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男人身后那片黄土。

「所以我该放弃了?」垂死挣扎。

「唔……吾记得师尊曾经教会我一句话:『强摘的瓜不甜』。顺其自然终会得道。」

这是一场实力相当明显的拉锯战。口才亦或真本领,双方都有相当大的距离。更何况男人早就清楚明白,剑子仙迹做出的决定,即使是老天亦难更改。

「好吧,我放弃。但是你也得给我一个承诺:这里,是你唯一的归处,无论你去到哪里,遇到哪些人,最后都会回到这里。」

「哎呀呀,王爷这是要束缚我的脚步了?」剑子大笑,温暖的手掌竟抚上了男人的额头,对他而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永远都是当年那个狠狠怒视自己的少年。

「你这种行为……」他该哭还是该笑?

「嗯嗯嗯嗯,也罢,剑子便与你定下君子之约。」

一句话,换来一个安心的笑容。人,有时候真的太过单纯了。

当男人离开之后,剑子的神情再度深沉,他看着桌上那断成两截的白玉,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明显了。

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时隔三十年,当年的路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沿路上那些花花草草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高耸入云的山树,一棵棵盖过了他的头顶,直冲云霄。

「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果然有理。」

缓慢有序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山顶,踩着万般熟悉的山路,道者的心中一片舒畅,当年师尊的突然离去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阴影与负担,反而成就了今日豁然开朗、走遍天涯游遍四海的剑子仙迹。

他背上的古尘从不出鞘,却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威慑感,而当年老者所赠与的金剑,今日亦有它用。

只是紫金箫与白玉琴却从不在他的身边,而是留在了山顶的小屋。

他没有将它们带走,只为师尊当年那句『去去便回』。

当琴箫合鸣之时,他会听见。只可惜这三十年,他从不曾听见紫金箫与白玉琴合奏之乐。

脚下的步伐逐渐加快了,还有一刻钟的路程他便能走到山顶。

师尊——

然而,当白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山顶之时,道者露出了这三十年来最诧异的神情。

那双深邃的黑眸在瞬间睁大之后,立刻闭上了双眼。剑子对着眼前之物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在他面前,已非过往草屋,而是一堆废墟,尘埃在这春风的季节中随处飘荡,最后滑过剑子的面颊,飞向遥远的那方。

这、便是您给我的答案吗,师尊。

因为这里已不是归来之所,所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是吗?

「师尊哪师尊,您实在是——」无奈的摇着头,白衣的道者转身便想离去,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风中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悠远、轻扬,那是紫金箫与白玉琴合奏之音,响彻整座山脉。

道者合上眼眸,静心聆听着这久违的乐音,熟悉的山水在他眼前一一浮现,可亲的人们犹如昨日那般历历在目,往事浮上心头,他想起了老者那日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师尊,您又给徒儿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爽朗的笑声与琴箫同时响彻,他回身,一阵微风扫过,吹起了那雪白的衣袖。在满目的废墟中,他看到了熟悉的紫金与白玉。

江山万里,岁月不老。

『豁然之境』是剑子为这片黄土取得新名。

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依旧常住小屋,不知不觉又过了数甲子。

豁然之境又到了春风降临的时节。

「儒门天下?」剑子看着手中请帖,在他的记忆中,似乎不曾与儒教所有接触,那么这份请帖又是怎么回事?

才想回信拒绝,但下一刻,他猛然记起,三教确有百年一度的茶会。美其名是茶会,事实上不过是借此炫耀,暗中竞争罢了。

于次,他真无兴致,但门外来人却是一脸的为难,口中说着『先生若是拒绝,吾将受到龙首责罚』这等威胁之语。

剑子无奈,唯有亲走一回。

推开门,是一望无际的百卉含英;然,落入耳畔的,却又是陌生的——哭泣声?

「嗯?」

白衣道者弯下腰,抱起了脚畔的小生命。

在包裹着他的锦缎上,刻着一个字:龙。

这是——

「先生?」儒门门生好奇的望着他,与他怀中的婴孩。

「无事,走吧。」

小小的婴儿,便是一个大大的麻烦,所以他在一瞬间便做了一个决定。

儒门龙首,这个『麻烦』就拜托你了喔~!

星途,不知何时早早的展开;星子们踏着银河,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归途。

※第五章※【儒门天下】

『这个孩子,吾可以安心交你门下抚养?』雪白双眉微微聚拢,他伸出细长的手指逗着怀中的婴儿,在那滑嫩、充满弹性的小脸上轻点一记,旋即暗自笑在心头:嗯嗯嗯~果然是很棒的触感。

『那是自然。交与吾,先生大可安心。』青衣男子接过那人怀中的婴儿,旋即同样簇起双眉,对白发的男人投去疑惑的眼神:『这……』

偏过头,垂下眸,神情自若:『人对可爱的事物,免不了一番好奇。』

——所以,便可将这孩子脸上戳出两个酒窝吗——青衣男子收回目光,不再多言,怀中这婴孩天生富贵相貌,眉心那抹朱红更像是某种征兆;这个约莫诞生三四个月的婴儿令他倍感兴趣,如所料不差,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既然已将孩子交付与你,那吾便准备回转豁然之境了。』怀中拂尘轻挥一记,打散了这满屋企图靠近他的华贵之气;背后古尘百年来冷漠如初,除了它所认同的这人之外,从不允许他人随意触摸自己。

『嗳,刚来就想离开,未免太不给吾这龙首颜面了吧。』青衣男子轻笑,对于这头一回见面之人,他有着说不出的好感。直觉认定,他是值得交往的对象。

『龙首言重了,吾只是担心豁然之境的花花草草们,离去多日,无人照顾的它们想必也快枯萎。寒酸小气的我,可买不起满山分量的种子。』他不改神情的说着这番推托说词,足下已迈出几步。

『等——嗯?』

青衣男子跨出一步打算拦住他,但他却奇妙的发现到,怀中这露出甜美笑容的婴儿竟也伸出了短小白皙的手臂,一把便扯住了那人的白发。

『——』

被这种意外的形式碍了脚步之人站在原地,目光平静的望着自己被抓起的那抹白发,若是被抓住了拂尘,他也就毫不犹豫的将身外之物送与这孩子便是;当然他也并非舍不得那一束的长发,只是就这样斩断一缕,似乎又觉可惜。

看不开,是孽障。

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那位老者,以及那早成废墟的小屋。

淡淡一笑,他以指为媒介,一瞬间便斩断了那束被束缚的白发。

岂料——

那小小的孩童竟不知何时扯住他的衣角,同样用他圆鼓的手掌握着,不愿松开。一时之间,同样见惯了怪事的两人也免不了一番惊讶。

不过很显然,青衣男子的诧异浮于表面,他将自己的情绪很完整的表现在外;而另一位则深沈依旧,只有眼底闪过的那抹诡异的光稍稍的显露出他一丝意外情绪。

『看来他更喜欢汝之怀抱。』青衣男子的口吻似调戏又似挑衅,他的每个眼神每句话都露出对白发之人浓厚的兴趣。

面不改色的那人,无可奈何的再度接过那具温暖幼小的身躯。

『那便,再留数日吧。』唉唉,他可怜的花草们。

手指,再度戳上婴儿幼嫩的面颊,一记、两记,他似乎玩的不亦乐乎。

越渐长大的孩童,对婴儿时候的记忆总会模模糊糊,偶尔也会在梦中见到那貌似是『过去』的情景。

这个月尚满十五岁的疏楼龙宿便作了这样一个梦。

满天的花雨,从红色至紫色,犹如彩虹那般美丽的春之花朵在自己的眼前飞舞,他用力睁着眼睛,好奇的望着空中飞舞的花瓣;然后,他的眼前便成了一片雪白。

无边无际的纯粹色彩,他想伸手为这抹纯粹填上其它颜色,然而,却总是力不从心。他的手臂没有那么长,他的手掌没有那么大,所以触不到那抹白,抓不住那份飘渺。

正在懊恼之际,他从自己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一睁眼,是一张熟悉的脸蛋,柳眉大眼,唇红齿白,犹如观音坐下清纯玉女。

「龙宿,你做梦了吗?刚才一直在嗯嗯叫呢。」景中月眨了眨眼,神色好奇的望着床上的同伴。

她是几年刚入门的女徒,因为家中已有两子,无力再养活女儿,所以便将她送来儒门天下。两人年级相仿,所以在这个庞大的组织中,她与龙宿尤为亲密,又因各自相貌出众,所以被前辈们誉为『金童玉女』。

在旁人的眼中,他们是令人羡慕的青梅竹马,但景中月心中清楚,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娃娃而言,自己不过是比那些趾高气扬的门生稍稍入眼的存在。

疏楼龙宿,儒门龙首唯一赐名的孩童,亲身授教,就连住所都比其它门生华丽富贵。这样的待遇与环境,再加上那张嫩归嫩却获得无数赞美的脸蛋,于是,随时而来的就是那些犀利无情的言语与充满恶意的挑衅。

只是,那些习惯以大欺小的门生们似乎经常忽略一点:疏楼龙宿并非平凡孩童。

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孩子有孩子的作法,简单而干脆。

「旧梦而已,不足挂齿。」龙宿掀开被褥,从床上快速起身,银紫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背后随意摆动,有一缕甚至滑过了女孩面颊。

「好香。」景中月闭起眼,小嘴勾勒出一朵享受的甜笑,她知道这种香味很珍贵,放眼儒门天下,也只有龙首与三监司才拥有这样上等的香料,由此可见龙宿在组织中的地位确是与众不同。

龙宿见她满脸甜笑,唇畔却微微浮现出了一抹凉笑,在这个世上,总有太过单纯的人,以为眼前所见便是真实,从不思考那背后的深远。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景中月竟刷红了整片脸颊。龙宿比她小两岁,却已有着十分独特的魅力,平日里的话,决不肯轻易露出那让人脸红的笑容,似乎就连龙首都见不着几回。

「笑什么?」

「没什么。」龙宿对她眼中露出的好奇视而不见,偏头望了眼窗外,此刻已过卯时,早课早已开始,看来她是被差遣前来叫唤自己的。

「早课开始多久了。」他问到,双手亦不清闲。十指并用,简单就将身后银发束成一股,随意披在背后。

「呃?喔……半个时辰了。」景中月也是门下孩童中聪慧之人,她立刻就了解到龙宿已知晓自己的来意,见他正在打理头发,一双充满善意的手伸了出去。

「不用。」那双闪着金光的眼睛露出明显拒绝,他对任何人的态度都彬彬有礼,但那只他是与别人保持距离的方式罢了。即使是儒门内关系最亲密的友人,他亦不会对她打开心扉。

疏楼龙宿对人无兴趣。这是所有门生对他的评语。

「喔……那我先回课堂了,你也快些吧。」景中月察觉出了他的冷漠,也晓得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是看的顺眼的人罢了,暗自伤心之余,她关上房门,离开了。

看着房门终于再度合上,听见门外那人轻声的叹息,才整理完头发的俊美少年挑了挑与发色拥有同样奇异色彩的双眉,心中并无愧疚。于景中月,他只有同门情谊,在众多前辈之中,她一向偏袒自己,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可以获得自己的信任与其它情感。

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其实已拥有相当极端的一面。

儒门天下,只是他的起点,他将踩着众人的背脊一步步往上走,越走越高,直至鼎峰——

当龙宿一身轻便服侍就连头发都随意披在身后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传入他耳畔的,是众门生此起彼伏的低呼与暗骂,以及授课老师颤抖的叫唤声。

「疏、疏楼龙宿……汝、汝那是什么模样!」老迈的面容上满是狼狈与恼怒,因过于愤怒而无法伸直的手指微微挥动,足见他情绪起伏之大。

他在儒门天下中也算是资深的老师,就连三监司都要对他礼让三分,这个脸孔出众气质出众的小孩却丝毫不将自己摆在眼中。无论如何,这个事实都重重的打击了老者。

「我以为节约时间最好的方法便是轻装上阵,先生若是嫌这身打扮不合眼,龙宿回房换下就是。」说罢,龙宿转身就朝外走去。

「等、等下!汝回来、回来!」老者对他的话难以反驳,只得无奈退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今日吾就当没看见,快点!」

那身衣服纵使简单,也未免太不符合这个孩子的身份了。小小的一个门生竟穿着象征权位的紫色衣袍,且眉心那龙型红印也太过诡异,似乎是某种征兆。

老者想不通龙首究竟是何打算,现下这种局面,是一种顺理成章的暗示了?

总之,他对眼前的少年仍抱有迟疑。

听见老者的话,龙宿微笑着回过身,小小年纪的他已懂得如何擅用自己的外貌来获取别人眼中的惊叹与羡慕,当然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那就多谢先生了。」

青衣男子知晓这件事,已经是龙宿失踪后的第三天了。

「第三天?」男子簇起剑眉,旋即陷入短暂的沉思中。看来,他的方法稍显刺激了些,但不失为一个快捷方式。想要看清楚一个人的潜能与将来作为,便是将他狠狠的推进逆境中,不施援手不发一语,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是,这已是疏楼龙宿第三日没来上早课了。龙首觉得……」说话的老者凑近男子,低声在他耳畔说道:「吾听说,他是被大一辈的门生连夜虏走,也许现在正藏在某处。」

老者的话语,与男子所料无差。他的脸上虽有担忧之色,但更多的却是期待的神情。十五年前,他头一回见到尚在襁褓中的龙宿,便直觉这孩子将来必有作为,只是儒生不比道士,预感、天命、星象那等现象,他从来不信,凡事都需亲自确认。

所以他给龙宿最好的待遇,让他跟随自己身边,倾囊相授,甚至有意无意提示着旗下门生们,这个孩子,有着超越众人的才能与地位。

人心叵测,欲望总是酝酿出各种各样的欲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为了生存,人只能在滚滚红尘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这些年,他一直记着将龙宿送来儒门天下的那位白发道者,飘渺仙逸,不染凡尘,纵使年轻却给人一种十分沉稳的感觉,他的修为不似百年却胜百年,在白发道者的身上,他看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纯然,却深深的吸引着旁人,莫明就想将他研究一番。

这种冲动自他成为儒门天下第一人以来,还是头一回对一个旁人产生浓厚的兴趣,只可惜那人看来对自己兴趣全无。几次邀约都被婉言回绝之后,他便也放弃纠缠了。

「龙首?」

一旁的老者见男子突然沉默,不免发出一声好奇的叫唤;男子也因此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当老者问起龙宿之事究竟该如何处理,他只是淡淡一笑,随口道。

先生可知,母狮子为了锻炼小狮子,会采取哪种行为。

老朽不知……等下,难道?!

正是如此。为了让小狮子成长,母狮子便将它推下山崖,任他自行爬行。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人的感官在黑暗中,异常敏锐;听觉、嗅觉以及触觉将周围正进行的谈话一一传达给了貌似昏迷中的美貌少年。

他清楚自己现下的处境,也了解究竟是谁这般胆大,敢对龙首的宠儿胡作非为——人心看似复杂,却又异样单纯,稍稍挑拨便冲动行事,只为那个『权』字,『杀』念就起。愚蠢哪!

躺在地上,被绑的严严实实动弹不得的少年微微颤动了下眼睑,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早已被黑布蒙上,即使睁开也是枉然,但与此相对,其它感官却更为灵敏,传入耳畔的声音不需细细分辩,便已有了结论。

唇畔勾勒起一抹诡异的笑,龙宿轻笑一声,讥讽的心情难以压抑,他有大笑的冲动,最终还是将这股欲望收回心底。愚蠢的人,总是看不清自己的能力;眼中有权有利有欲望有争斗,惟独少了那份自知之明。

正因为他的身边他的眼中皆是这等引不起兴趣的庸俗凡人,所以对龙宿而言,这世间实在无趣,他想要更趣味更不俗的人生,无论长短,只论精彩。

交谈的声音骤然停止,黑暗中,少年听见一个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就在他的背后停下了脚步,旋即,是一个熟悉的高亢女音。

「被人束缚的感觉如何。」

「这衣服若是坏了,你们可赔不起。」小小少年毫不在乎、或者说惯于冷漠的口吻伴随着他彻底轻蔑的笑声响起。这个刺耳的高音他在七岁之时便已深刻记住,不过很显然,对方并没有记住上回的教训。

「龙宿啊龙宿,汝也只有一张小嘴可以得意了。」女子的声音高亢且傲慢,话语中透露出无尽的自我优越感,她是儒门天下的高层,理所当然也会是儒门天下下任龙首。前路从来顺畅的她,怎能被一个小鬼阻碍了去路。

「非也。即使是这张嘴,要应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龙宿挪了挪身子,他早就察觉了绑着身体的绳子有了松弛的现象,再加上男子曾教予他缩骨法,那是一种能将自己的肌骨随心意改变大小的武学,但由于这种武学对骨骼极其不利,所以平日里他绝不使用。

「自大的结果,只会自取灭亡!」

女子显然听出了龙宿话语中的讥讽,她挑挑柳眉,拂袖转身,对着一旁的三位年轻门生说道:「看好他,再过一日,就是他的死期了——」

要给一个已死的小鬼套上莫须有的罪名,不过是举手之劳。

女子留下得意的大笑,扬长而去;而早已挣脱束缚的貌美少年则渐渐的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七岁那年的夏季,他在一片黑暗中清醒过来,也是那个高亢刺耳的声音,也是内容雷同的话语,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并没有愚蠢的又一次在他的脸上留下抓印——后来,那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手指在一场『意外』中断裂,从此失去了它的功能。

那回,若不是巡回勘察的门生发现了他丢在窗外的珍珠,恐怕——

这回,他已无需求助他人。十五岁的疏楼龙宿,已有扭转命运的能力。

「呵呵……」

一记凉笑从那张薄唇中轻轻逸出,立刻便引来了看守之人的注意。

「笑什么?」

「死劫当前,却仍无知觉。这是不是很可笑?」

「你、你说什么?」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门生听见『死劫』二字,猛然一颤,下一刻就打翻了桌上的酒杯,引来身旁前辈的怒斥。

「紧张什么!这不过是他的伎俩罢了!」稍稍年长的男人一转身,一脚朝地上的少年踢去:「小鬼,不要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鬼话。哼哼,这个地方如此隐蔽,就算是翻遍了整个儒门天下,也没人会找到你。」

愚蠢的人哪,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少年的笑意更冷了,他挑挑象征贵气的紫色双眉,原本被束缚的双手在三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状态下轻而易举的摆脱了那串厚重的粗绳,白皙的手腕上虽留下了深红的痕迹,但那并不妨碍手掌的自由动作。

龙宿的脸上挂着一抹迷人的笑,冷冷的,美丽万分却丝毫感受不到情感的温度,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浅青色衣衫上的灰尘,最后几步路,走到那华丽高贵的黄金龙椅之上,以任何人都无法效仿的优雅姿态坐了下来,映入三人眼中的华美少年,宛如天神的宠儿,高贵的气质,凌厉的气势,王者之姿也不过如此。

「你、你、你——」三人紧张起来,一人抽出腰间宝剑,一人起掌,另一人则举棋不定,不知该逃还是该与前辈们一同出招。

龙椅上的少年绕有兴致的冷眼相望,在他眼中的三人,令他不屑出手,人命虽有贵贱之分,但任意夺取他人性命这等蠢事,他亦同样不屑。

「别紧张。」龙宿细眸一扬,置于左侧的手臂缓缓竖起,支撑住了形状完美的下颚,他的神情是如此悠哉,似乎完全没将三人手中的凶器放在眼中,唯有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吾对杀生毫无兴趣,那只会脏了我的手。」

挑衅的话语令三人既愤然又胆怯,见他俊美的脸上只有轻松与嘲讽,辈分最年长的门生猛地将手中宝剑飞身射去,谁料龙宿冷哼一记,绣满繁花的衣摆轻轻一挥,便让那把剑在瞬间回到了远处,狠狠的插在地上,入木三分。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但对三人而言,更是一种打击。在这个少年面前,他们无能为力。

「呵~」龙宿难得在众人面前露出笑容,他扬起手掌,在三人面前射出一道浑厚掌气,那一掌穿破原本紧锁的房门,笔直朝外射去。

三人只觉一股馨香之气徘徊周身,这香味总透露着某种预兆。静心沈思片刻,最年长的那位门生突然失声惊叫:「这个是——!」

「看来你们之中还是有聪明人哪。」龙宿收回手掌,身子微微倾倒,他就这样舒舒服服的靠在龙椅上,慵懒之中却有着无人能比拟的君王之风。

「这是龙首赠与的香料,这个味道即使在儒门天下亦十分少见,想必前辈也该知晓这点才是。」他顿了顿,从一旁的桌上摘下一颗葡萄优雅的放入了口中,「吾方才打出的那掌,已将这香味带出,也许用不了一刻锺,这所谓『最隐蔽的所在』便会被人发现了吧。」

这个时候,少年的笑在三人的眼中,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们面面相觑,个个心中举棋不定,一方是上层的权利者,另一方是令人恐惧的现实,他们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小人物的命运便是被掌权者无情的踩在脚下,踏着他们的背脊一步步高升。偶尔一个回身,看见的也是满地俯身敬仰着自己的小人物们。

这便是在上位者与伏地者的最本质区别。

三人皆明白,无论对哪一方而言,他们都是伏地者,在上位者的眼中,根本不屑置入他们的身影,但即使是小人物也有保命的权利。

前途无限的未来掌权者与末路挣扎的失败者,胜负太过明显了。

「那、我们……」

三人同时闪过放弃挣扎的念头,但下一刻,似乎意识到了另一个现实,眼中再度亮起诡异的光芒。

「若是放了你,你如何保证我们的性命无后顾之忧?」毕竟他们虽不是主谋者,但那位亦是无法随便动摇地位的人物,眼前这个亮丽的少年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这个嘛……」龙宿又送了颗葡萄入口,唇畔再度扬起一抹笑,这一回,他笑的纯粹,就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童。

「只要你们与吾好好配合,我可以保证你们绝无性命之忧。」

两把锋利的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刻,女子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吾只是、只想给他一点教训、别无它意——」

「多说无意,已有三人指正汝妄想杀害龙首,为了让自己的计划进行的更顺利,景对龙首身旁之人下手。汝罪无可赦——」

以特殊材料制成的铁拷紧紧的扣住了女子的手腕,相貌严正身形魁梧的男人毫不犹豫的从她发上摘下紫色发簪,一瞬间,那白银色的长发如瀑布那般一泻而下,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不!不!不——还给我、还给我——」

女子疯狂的挣扎起来,那发簪对她而言犹如地位的象征,在这个以权势为标准的组织中,她怎可失去身份与地位,与其那样,不如让她去死、让她去死——

一刹那的念头令她挣脱了男人的钳制,在谁都预料不到的情况下,那头银白色竟朝着结实的石柱飞身而去!

「啊!」

惊恐的尖叫声理所当然的响起,就在众人皆因意外而毫无反应之时,一道颀长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入人群,弹指间一道细锐的掌气不偏不倚射中女子的肩头,一声闷哼之后,那具身躯犹如软泥,倒在了地上。

这仅是眨眼一瞬间发生的事,但对周围的众人而言,却犹如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事。

高大男人抱起晕倒的女子,面色毫不动容走出了房间,留下来的人们开始着手收拾残局。

惨剧被避免了,但谁都没察觉到究竟是何人射出那道掌气,救下了女子,只觉风中传来一阵馨香,令人心情舒畅不已。

闹剧,终于落幕了。

唇畔划开一抹深刻的弧度,烁金的眼眸荡漾着迷人的光彩,倚靠在另一石柱旁的华服少年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龙头白玉,那是他从现任龙首手中得到的另一项宝物,听说当年与他这个婴儿一同丢在襁褓中,所以这白玉也算是他的所有物。

人哪!果真无趣。

这世间,究竟何时才会变得更加趣味呢?

少年暗自吐吐舌,抬头望向了高高在上的晴空。

人之心,海底针,深不可测,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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